一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在图书馆的玻璃幕墙上,
把三楼阅览区的暖黄灯光晕成一片模糊的橘色。后来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敲在玻璃上,
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用指尖轻轻叩问时间的门。林砚之站在天文类书架前,
指尖在一排烫金书脊上缓缓滑动。指尖掠过《星图手册》《宇宙演化史》,
最终停在那本深蓝色封皮的《天体演化简史》上。书脊上的金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盏老式台灯的光晕——她总觉得,关于星星的一切,
都该带着这样沉静的温度。指尖在书脊上停顿了三秒。她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
枯瘦的手指也是这样,在这本翻旧了的书上轻轻摩挲,说:“砚之,星星不会消失,
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发光。”她深吸一口气,抽出这本厚重的精装书。书脊与书架摩擦,
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老家具在叹息。借阅系统的扫码器发出“嘀”的轻响时,
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对面书架后闪过一片深蓝色衣角。那颜色很深,
不是现代衬衫常见的靛蓝,而是像洗得发白的牛仔布,又带着点老式工装的沉郁,
像深海里游过的鱼,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抱歉。
”低沉的男声带着潮湿的水汽涌过来,像雨后初晴时掠过湖面的风。林砚之转身时,
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那颜色很特别,不是纯粹的浅棕,而是像揉进了细碎的金箔,
在灯光下微微发亮,让她想起观测站穹顶打开时,猎户座β星落在望远镜镜片上的光。
男人手里攥着本1987年版的《信号系统》,封皮是磨损的米黄色,边角已经磨出毛边,
书脊处的胶装裂开了一道细缝,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他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
指甲修剪得干净,
指腹上有几道浅浅的茧子——那是长期握笔或操作精密仪器才会留下的痕迹。“吓到你了吗?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林砚之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的机械表。
表盘是暗银色的,比现在流行的款式要厚重些,表盘内侧刻着细小的星图,
北斗七星的勺柄清晰可见。最奇怪的是,那表的秒针正卡在11时13分的位置,纹丝不动,
像被时间遗忘了。“没关系。”她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书,书脊硌在小臂上,
带来一点实在的触感。书页间夹着的书签突然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那是片晒干的银杏叶,是去年秋天她在天文台门口捡的。父亲说,
那棵银杏树是她出生那天种下的,算起来,已经三十六年了。银杏叶的脉络清晰分明,
像幅微型星图,叶柄处用银色钢笔写着她的名字,字迹是父亲的——他总说,
女儿的名字该刻在星星的脉络里。男人弯腰捡书签的动作让衬衫领口微微敞开,
露出半截锁骨。林砚之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衬衫口袋,
看到露出的半截工作证:深蓝色封皮上印着“国家射电天文台”的银色字样,
下面还压着一行小字,像是“1987”。“林砚之?”他念出银杏叶背面的名字,
尾音微微上扬,像琴弦被轻轻拨了一下,“这名字很适合研究星星。”他把书签递回来时,
袖口滑落了一截,露出小臂上的疤痕。那道疤不长,大概三厘米,形状像道陈旧的闪电,
颜色比周围的皮肤略浅,边缘已经模糊,显然有些年头了。“顾时迁。”他说,
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我在找1986年的《天文年鉴》,图书馆的系统显示这里有孤本。
”林砚之接过书签,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他的指尖很凉,像刚从雨里捞出来的,
带着金属的冷意,让她想起观测站里那些常年不关机的服务器。“在档案室。
”她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方向,“1980年代的旧书都在那边,需要登记才能调。”“多谢。
”顾时迁点点头,把《信号系统》夹在腋下,转身时,
林砚之看到他的衬衫后领沾着一点浅灰的粉末,像是老式打印机的墨粉——这种墨粉,
天文台的老档案室里倒是还能见到。那天傍晚的雨总也下不完。林砚之原本想直接回家,
走到档案室门口时,却看见顾时迁正站在档案柜前,手里捧着一摞泛黄的纸页。
他的侧脸在台灯下显得很柔和,睫毛很长,投下的阴影落在鼻梁上,
像谁用铅笔轻轻画了一道。“还没找到?”她推门进去时,空气里飘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
混杂着淡淡的樟脑香。顾时迁转过头,手里的纸页哗啦啦作响。“找到了,
”他指着其中一页,“但这里的数据有点奇怪,和我记忆里的对不上。”林砚之凑过去看。
那是1987年2月的观测记录,上面用蓝黑钢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旁边还有几行批注,
字迹苍劲有力。她的心猛地一跳——这字迹,和父亲留在《天体演化简史》扉页上的笔记,
几乎一模一样。“你对三十年前的数据很熟?”她忍不住问。“算是吧。
”顾时迁的手指在“SN 1987A超新星”几个字上停顿了一下,
“当年我就在这儿实习,这些数据是我和……一位同事一起记录的。”他说话时,
林砚之注意到他桌角放着的智能手机——那是她刚才帮他借的,方便他查档案编号。
此刻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扫码支付的界面,顾时迁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眉头微蹙,
像是在研究什么难题。“这是……付款用的?”他抬起头,眼里带着点困惑,
“现在买东西不用现金了?”林砚之愣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就算不常用现金,
也该知道扫码支付吧?她忽然想起他工作证上的“1987”,心里冒出个荒诞的念头。
“您是……退休研究员?”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顾时迁笑了笑,那笑容在灯光下很淡,
像水墨画里的留白。“不算退休,”他合起档案夹,“算是……暂时离开岗位。
”窗外的雷声恰好滚过,震得窗户嗡嗡作响。他忽然抬起头,
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1987年2月23日,你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林砚之的呼吸顿了半拍。她下意识地摸出脖子上挂着的银质吊坠,打开后,
里面嵌着张褪色的合影:年轻的父母站在天文台的穹顶下,母亲穿着淡蓝的连衣裙,
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小脸皱巴巴的,像只小猫。
背景里的射电望远镜正指向猎户座的方向,银色的镜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天我刚出生。
”她轻声说,指尖划过照片里父亲的脸,“我父亲是这里的研究员,
他说要把第一缕观测到的超新星光芒当作我的生日礼物。”顾时迁的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
林砚之注意到,他腕表的玻璃表面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她的发梢垂在他的手腕边,
像极了照片里母亲落在父亲肩上的长发。“他叫林深,对吗?”他忽然开口,
说出这个名字时,雨突然停了。夕阳不知何时穿透云层,在地板上投下道倾斜的光带,
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砚之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睛里。那里面有惊讶,有怀念,
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被揉碎的星光。“你认识他?
”顾时迁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腕表的表盘,星图上的北斗七星在光线下若隐若现。“认识。
”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
”二第二次见面是在两周后的观测站。林砚之调了早班,凌晨四点就到了台里。
夏末的凌晨还带着凉意,观测站坐落在城郊的山顶,四周是茂密的树林,风穿过树叶的缝隙,
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唱歌。她推开主控室的门时,一股咖啡的香气扑面而来。
值班的老研究员张叔正坐在控制台前,对着屏幕上的星图打哈欠。
张叔在观测站待了四十多年,头发已经全白了,说话时总带着点含糊的口音。“小林来啦?
”张叔抬起头,指了指控制台,“你看看这个,邪门得很。”林砚之凑过去看。
控制台上的参数列表里,多出一串奇怪的坐标,
时间轴赫然显示着“1987年2月23日 03:42:18”。这个时间戳很特别,
精确到秒——她记得父亲的日记里写过,SN 1987A的第一缕可见光抵达地球,
就是这个时刻。“谁输的?”她皱起眉,这种历史时间参数,除非做特殊模拟,
否则不会出现在实时观测系统里。张叔挠着花白的头发,
慢悠悠地说:“今早有个穿深蓝色衬衫的年轻人来过,说受你父亲的老朋友委托,
要查些旧数据。我看他眼熟,就让他进来了——喏,那杯咖啡还是他泡的。
”林砚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控制台旁放着个白色的马克杯,里面的咖啡已经凉透了,
但杯沿还残留着一圈浅淡的唇印。那唇印的形状很特别,
下唇中间有个小小的凹陷——她忽然想起图书馆那天,顾时迁低头捡书签时,
下唇的弧度就是这样。“他叫什么?”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好像叫……顾时迁?
”张叔眯起眼睛想了想,“说是林深先生当年的助手,我瞅着他眉眼,
倒真有点像老照片里那个跟着林深跑前跑后的小伙子。”林砚之没再说话,
调出了主控室的监控录像。画面里,顾时迁的身影出现在凌晨三点十五分,
他穿着那件深蓝色衬衫,站在控制台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速度很快,
动作流畅得像是在操作自己熟悉的仪器。最奇怪的是,
当他点开1987年的观测记录文件夹时,周身突然泛起一层淡淡的波纹,
像被水波笼罩般微微扭曲,就像老式电视机信号不良时的雪花屏。那波纹只持续了两秒,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往哪去了?”林砚之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顾时迁转身的瞬间,
他的衬衫后摆被风吹起,露出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钥匙扣是个小小的黄铜望远镜,
这种款式,她在父亲的遗物里见过。“应该在穹顶观测台。”张叔指了指楼上,
“他说想看看猎户座,这几天猎户座升得早。”林砚之抓起桌上的笔记本,
快步走上旋转楼梯。穹顶观测台的金属门虚掩着,她推开门时,
看到顾时迁正站在巨大的射电望远镜前,仰着头,望着头顶缓缓转动的穹顶。
凌晨的星空格外清澈,猎户座的腰带三星像三颗钻石,嵌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
顾时迁的侧脸在星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像幅被水洗过的素描。
“你在找这个?”林砚之走到他身后,摊开笔记本。本子上是父亲留下的超新星爆发手绘图,
红色的笔触勾勒出SN 1987A的光变曲线,旁边用黑色钢笔标注着一行小字:“时迁,
此次数据异常或与时空褶皱有关。速查。”顾时迁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在星光下亮得惊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
“你父亲……”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一直都在研究这个?”林砚之点点头。
“他的日记里写了很多,说1987年的超新星爆发释放了巨大的能量,
可能会扭曲周围的时空,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石子。
”顾时迁的腕表突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秒针开始疯狂倒转,发出齿轮摩擦的刺耳声响。
他下意识地按住表盘,眉头紧锁,像是在忍受某种疼痛。“他是对的。”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抬起头,声音里掺着电流般的杂音,“1987年2月23日那天,我就在这个观测台,
和你父亲一起记录数据。突然,仪器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像有人把整个银河的光都灌了进来。
”他卷起袖子,那道闪电状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边缘似乎比上次见到时更清晰了些。
“等我能看清东西时,实验室的日历显示着2023年。
桌上的半导体收音机变成了智能手机,墙上的海报换成了新的星图,
而林深……”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他们说,他在十年前的观测站事故里去世了。
”林砚之站在原地,手里的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她想起父亲的葬礼,那天也是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