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我第一次听见死人敲门,是在自己的“头七”。半夜一阵敲门声,我媳妇站在门外,
她说今天是我的“头七”,七天后是我的忌日,她要带我回家。但其实,
我媳妇七天前已经死了。1. 头七半夜三更,“咚咚咚——”敲门声软绵绵的闷响,
像湿布包着石头一下一下砸耳鼓。我从供桌上提过煤油灯,火苗子忽明忽暗,蚂蚱一样乱窜,
门缝下透进阵阵凉风,冷得我紧紧呢夹住裤裆,牙关打颤。心头直骂:老冷呢天,
哪个挨砍呢乱敲门!“阿山哥——开开门——”一个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
像一根针戳进耳膜,又软又疼。是,是小桃!我头皮缩成一团,脑壳却嗡地炸开。
“小桃……你……你回来了?”我喉咙发干,声音像被沙纸磨过。“阿山哥……今天,
是你头七……”我心里“咯噔”一下——“小桃……今天,不是你呢头七吗?
”我颤抖着嘴唇,声音也是抖着的。不自觉眼睛往回瞥,一眼就瞅见供桌上小桃的灵牌,
烛光一跳,牌位上的“桃”字像被血描了一遍。那天,屋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阿爹抽着烟骂着丢人现眼,小桃光着身子被阿妈和云游大仙按进滚水桶里,烫得皮开肉绽,
嘴里不停喊:“我要回家……”小桃的哭喊被滚水的“咕嘟”声盖过去,
又像被刀切成一段一段,飘进我耳朵里。我蹲在灶台后添柴,火星子噼啪乱跳,
烫着我的手背也无知觉,我只顾把柴往灶膛里塞,好像火越旺,菩萨就越灵,
口里还一个劲儿跟着云游大仙念经:“太上老君显显神,狐仙邪祟莫上门……”门,
“吱呀”一声开了。我吓得一抖,闭起眼睛回过头来。小桃站在门槛外,浑身湿哒哒,
头发贴着脸,像那天刚从桶里拎上来。月光从黑云缝隙间照过来,正好落在她脚背上,
青白脚皮上裂着血口子,翻得像婴儿嘴。“阿山哥,七天后是你忌日,你要跟我回家。
”小桃的话像块冰,顺着我呢后脊梁滑进裤腰。我当场打了两个摆子,慌忙摆着手,
几乎哭出来:“等等……小桃,你莫吓我。我一个大活人,哪门子头七?我呢头七……不是,
我呢忌日我咋个晓不得?哪个么过了头七又来过忌日,你……你说是不是……?
”她没理会我,只微微抬起一只脚低头看着,脚板上的血口子翻着,已经烂了,惨不忍睹。
“阿山哥……我想回家找阿爹阿妈……但是我脚疼……你帮帮我,
帮我了三个愿我就安心回去……我……原本也不想带你走的。”——还有活路!“要得要得,
只要莫让我死,三百个都行!”黑暗里猛地钻出一股子贪生的亮光,我膝盖一软,
一个劲的磕头。额头碰在门槛上,木刺扎进肉里,疼得真实,却比不过内心毛骨悚然的冲撞。
正在这时,眼睛前方扫见一双血糊糊的脚板,一步一步走过来,
声音轻得像纸:“让云游大仙也遭一遍她自己的法子,晓不得害了多少人,你帮我拿她抵命。
”抵命!我立时喘不上气。杀牲口我下得去手,
可是对活人——眼前晃过云游大仙一身惹眼的红袄子,正当中绣着八卦,
不敢想这刀子要往哪儿捅下去。这时,突然觉得冰凉刺骨。
小桃湿漉漉的手带着一股冷香搭在我低着的后脑帮上,冷得我一个激灵,立时僵在原地。
“了掉这一个,我再跟你说下一个。三个都了了,我就安心回去,不再缠你。还有七天,
阿山哥,要是没成……你就跟我走吧。”她声音不高,却像铁钩子勾住我呢肠子。话音落地,
一阵风掠过,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火舌高高跃起,贪婪的舔了一口寒气。小桃走了,
一步一步踩在她来时的血印子上,整个人就融进夜色里。明明看见她背对着我,
却又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脸,惨白,眼角还挂着泪。门槛外只剩一串湿脚印渐渐没入黑夜,
风一吹,脚印也干了,像根本没来过人。只有身后小桃的灵牌冷冷地盯着我。我瘫坐在门槛,
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截短短的松柴,背面却嵌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纳鞋针,
针尖上还挂着一星点白色的屑。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云游大仙平常扎人脚底的那根“定魂针”!这两样东西是做什么用场,我心里很清楚。
我把松柴揣进怀里,接着钻进牲口棚,翻出那把剁猪草的尖刀,刀口豁着两个缺牙,
刀锋却映出我狰狞的脸,似哭似笑,老子要活!……天快亮了,我一点困意都没有。
云游大仙不睡觉,不吃也不喝,没有人家请她做法事时,都在山头临时搭的窝棚里打坐。
我把刀别在后腰,摸着黑,往窝棚走去,一路上心跳得比竹鼓还响。山里的夜,
黑得跟锅底一样,连狗都不敢叫。云游大仙紫红的脸在我脑子里却格外分明——她一边念经,
一边瞪眼按着小桃的头,像在按一只待宰的羊。
我心里一股狠劲儿猛地蹿上来:“挨砍的云游大仙,死了也活该!
”到了约莫能分辨出那窝棚的影子时,我站住了。山风一吹,树叶“哗啦”直响,
像云游大仙的嘲笑。刚一犹豫,后腰的刀子似乎贴肉一凉,
像小桃那只冰凉的手掐了我一把,脑壳里冒出她的声音:“还有七天……”牙一咬,心一横,
把刀抽出来继续往前走,低声骂自己,怕个球!不管要哪个呢命,不管得罪哪路神仙。
老子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这三个字,像钉子一样钉进脑壳。我攥着刀,
像攥着一条随时会咬人的蛇,一步一步,踏进更深的黑暗。风掠过树梢,
带来小桃若有若无的哭声,像催命,又像送行。窝棚的轮廓在雾里摇晃,
仿佛一副棺材张开了大口。刀柄在掌心发烫,我知道,再往前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可回不了头,也比回头被鬼拖走强。我深吸一口气,把刀横在胸前,钻进窝棚,
看见一个人影,一刀戳下去……鸡叫三遍,天却一下子更黑了。
2. 第一桩心愿我扑了个大跟头。身材高大的云游大仙身子咋个那么轻?刀子直透心窝,
瞬间就倒了下去。我嗖的一下从她身上弹起来,分明是一件大红袄子裹着一捆干稻草。
——空的?愣了半瞬,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滑,像一条冰凉的小蛇钻进裤腰。
脑袋里划过一个念头:大仙算到我要来讨命?窝棚里只有风。风把草叶吹得沙沙摇晃,
稻草人“咯吱”一声,脖子软软地歪下去,黑洞洞的嘴正对我的鼻尖,仿佛在笑。
我慌忙退出窝棚,脚下一绊,差点跪进泥里。起雾了,天刚蒙亮,山风里杂着一股香味,
像庙里的檀香,又像小桃的胭脂。我深吸了两口夜风,寒气直冲脑门。
忽见对面山梁上远远立着一个人影,长袍子一飘一飘的,像一面招魂幡直望过来。
那人影抬手招我,好像是个道士。有人!我头皮发麻,转身就跑,草叶抽在脸上,
火辣辣地疼。心思却全在转:云游大仙咋个不在?她不是每天都在这里打坐,
当真被她算着了?她不会差鬼来找我算账吧?对了!瘟神庙!一整夜的魂不附体,
我一时竟然忘了——今天是小桃的头七,要给小桃做法事!
背靠着后岭凹有个破旧的土庙——“瘟神庙”,只有两间半房相互连着,
中间大殿供着土地爷,西首一间厢房塌了半边,东首一间是灶房,灶房里有一口生铁大锅。
山民凡有哪家闹了不干净的东西,都会到庙里烧松柴、滚井水,“烫秽除邪”。
云游大仙说过,小桃身上有狐仙,没请走邪祟不能超度,要用只活羊替她下锅。
做法事要关起门来不可见人,屋外无论听到任何动静,旁人断不能进去,
否则狐仙便借机遁到活人身上,轻则破财生病,重则全家丧命。我转头往后岭凹跑去,
雾越来越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次脚底踩空,顺着山坡滚下去,枯枝划破手背,
血珠渗进泥里,竟不觉得疼,心里却渐渐有了主意。到了瘟神庙,我绕到灶房后窗,
窗棂腐朽,一推就掉渣。翻身进去,干柴垛像小山,我蜷进最深处,只留一条缝看外面。
约莫半个多时辰,天亮透了,庙前聚起三三两两的乡亲,手揣进袖口,嘴里哈着白气。
阿妈的嗓门最大,隔着雾都能刺进耳膜:“媳妇死呢时候尸身不见!到了头七,
阿山这死娃子也不见,要是耽误了大仙呢时辰咋个办?是不是要我拿这条老命来抵?
”边上的人忙着劝她顺顺气、白事要紧。阿爹蹲在大殿前,一口一口猛抽烟锅,
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映得他半边脸像焦炭。灶膛里余火未灭,松脂“噼啪”炸响,
空气里满是呛人的烟油味。约莫半个时辰,天亮透了,庙前人越聚越多。
老鳏夫顺子爷蹲在灶口,拿火钳拨弄松柴帮忙生火烧水,火光把他的皱纹照得沟壑纵横。
他也帮人照看牲畜、跑腿传话挣点儿添补。眼见松柴已经烧得正旺,顺子爷就出去了。
火舌舔着锅沿,“吱啦吱啦”像在嚼骨头。“仙水滚三滚,邪祟不上门;仙水滚七滚,
狐仙退三分。”云游大仙来了,她约摸三十岁,走路带风,大红袄子被晨雾洇成暗紫。
她手里拎着一把铜铃,铃舌是羊骨做的,一摇,“叮当”声像骨头互相碰撞。人群自动分开,
“请神!”她高喊一声,抬脚迈进灶房。我从柴缝里看见她先把铜铃挂到房梁上,
铃下悬着一张黄符,符上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文。接着她绕锅三圈,嘴里念念有词,
声音低沉得像从井底传来。锅里的水已烧开,咕咚翻涌、雾气蒸腾。羊拴在破石磨盘上,
角缠红布,眼睛湿漉漉地瞪着,仿佛知道大祸临头。云游大仙从怀里摸出几根桃木钉,
在地上依着灶台钉成北斗七星。钉完最后一颗,她忽然抬头,目光穿过雾气,
直直朝我藏身的柴垛射来。我心脏猛地一缩,差点叫出声。她却扭身“砰”地关上门,
把众人隔在门外。一心想看热闹的人们在门外齐声发出 “唉”的失望声。
云游大仙皱了皱眉,弯腰去提羊,她肩宽背厚,有个男人那般高,扛上一袋山民供的粮食,
一口气能走五六个山头,即使一个成年男子和她较量胜算也不大。我屏住呼吸,
静静的等待着机会。不多一会儿,“啊呀”一声大吼,云游大仙颤巍巍捧着脚靠在了灶台上,
只见她鞋底亮晃晃闪着一道寒光,“定魂针”,针,是我天蒙亮庙里没人时埋下的,
在灶台边硬土的低处,垫上干草,又撒上细灰,露出半寸多。围着锅台打转不会踩到,
但只要去牵羊、杀羊,不来回百八十步完不了事儿,不怕踩不着。针尖贯穿草鞋底,
刺进脚心,血珠瞬间涌出,滴在灰里,像撒了一把红豆。云游大仙惊怒中没弄清楚状况,
疼得龇牙,喘着粗气,脸色通紫,她伸手去拔针,指尖刚碰到针尾,——趁现在!
我猛地掀开柴垛,像饿鬼一样扑上去,双手紧紧抓着一个锅盖顶在身前,云游大仙猝不及防,
刚刚看清我的脸就被撞倒,一下子翻扑在铁锅中,我一跃而上,
整个人和锅盖一起压在了云游大仙的背上,滚烫的水花溅起,有几滴落在我手背,
立刻烫出白泡。我却感觉不到疼,只觉血往头顶冲,眼睛发红。她双手扒住锅沿,
试图撑起身子,锅底黑油半分厚,她的手一下下滑开,我用锅盖当盾牌,死死按住她后背,
她的脸被压进水里,热汽瞬间蒸腾而起。房间立时响彻了含着滚水的喉咙发出来的嚎叫,
这从混沌中来、从阴间来的讨命声,像锥子猛扎我的耳朵,直到把我脑壳完全扎透,
彻底麻木。她用力去蹬地面,“定魂针”却一下把她的脚背整个刺穿,
她的手指抠进铁锅边缘,指甲刮出刺耳的“吱啦”声,却一次次滑开。我咬紧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