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像个蒸笼。七月正午的暑气无孔不入,混着灶上翻滚的鸡汤散发出的浓重水汽,
沉沉地压在人身上。林晚的后背早已湿透,薄薄的旧棉布汗衫紧紧贴着皮肤,
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肩胛骨。汗珠顺着她发红的脖颈蜿蜒而下,
滚进同样洗得发白、印着褪色卡通小熊的围裙领口里。她没抬手去擦。
左手稳稳扶着砂锅粗糙的把手,右手执着长柄汤勺,一圈,又一圈,
耐心地搅动着锅里金黄油亮的汤汁。这是只老母鸡,小火慢炖了整整三个小时,
汤面上浮着一层诱人的、晶莹的黄油。香气霸道地充盈着狭小的空间,
几乎盖过了窗外知了歇斯底里的鸣叫。这是江临最爱喝的汤。
他总说外面馆子里的汤加了味精,喝了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只有她守着砂锅文火熬出来的,
才最熨帖。为此,她熬坏过三个砂锅,手指上被烫出的新旧疤痕叠在一起,
像几枚小小的、褪色的印章。她低头看了看右手虎口处那道最深、也最显眼的疤,
是半年前换砂锅时滚烫的汤水溅上去留下的。当时钻心地疼,
现在只剩下一点微微凸起的浅褐色印记。玄关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咔哒”声。
林晚的动作顿了一秒,随即又恢复如常。她关小了炉火,让汤保持在将沸未沸的状态保温。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一个人。一个轻快,一个沉稳。“好香啊!
”一个清脆年轻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响起。林晚转过身,
围裙下摆蹭过油腻的灶台边缘。门口的光线里站着两个人。江临脱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
白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价值不菲的手表。他身边紧挨着一个年轻女孩,
约莫二十出头,穿着当季流行的浅粉色连衣裙,妆容精致,头发烫着时髦的卷度,
整个人鲜活得像是刚从橱窗里走出来的模特。女孩的目光越过林晚,
直接落在咕嘟冒泡的汤锅上,小巧的鼻翼翕动着,一脸陶醉。“江总监,您家阿姨手艺真好!
这汤闻着就馋死人了!”她自然地挽住江临的胳膊,身体微微依偎过去,声音又甜又软。
江临的视线落在林晚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某种……她无法立刻解读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应女孩的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换鞋,
只是站在厨房门口那片模糊的光影交界处,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厨房的闷热似乎对他毫无影响,连额角都未见汗意。“阿姨?”林晚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
几乎被锅里汤水翻滚的细微咕嘟声盖过。她看着那个年轻女孩,
看着女孩攀附在江临胳膊上的、涂着亮粉色指甲油的纤纤玉手,
再看看江临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的目光,
似乎在她被汗水浸透的鬓角和洗得发白的围裙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移开了,
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冲散了厨房里所有的燥热。那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骨头缝里。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着汤勺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指尖冰凉。“嗯,张姐今天休息?
”江临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目光扫过林晚,
并未真正停留。他随意地将手里的西装外套丢在旁边的餐椅背上。
“张姐”是他们家请的钟点工,负责打扫卫生。林晚没有回答。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江临,
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幽潭的眼睛。八年。
两千九百多个日夜。她在这个小小的四方天地里,熬坏砂锅,烫伤手指,守着灶火,
只为等他一句“好喝”,一个疲惫后舒展的眉头。她以为那是她的战场,
是她守护这个家的堡垒。原来,在别人眼里,在江临默许的认知里,她只是个……“阿姨”。
一股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冲上喉咙口。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
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翻涌的恶心感压下去。“保姆?”林晚再次开口,
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她甚至微微弯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又不像。
她的目光掠过女孩年轻光洁的脸庞,最后沉沉地落在江临脸上,不闪不避,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江临,你告诉她,我是谁?”厨房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只剩下砂锅里汤水持续发出的、单调而沉闷的咕嘟声,固执地填满每一寸令人窒息的空气。
窗外聒噪的蝉鸣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压力逼退了。年轻女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一丝尴尬和惊疑飞快地闪过眼底。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挽着江临胳膊的手,
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眼神在江临和林晚之间惊疑不定地来回扫视。她显然不傻,
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江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点细微的褶皱里,
林晚清晰地读到了一闪而过的烦躁,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林晚。
”他终于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压力,
像是在提醒她注意场合,注意身份,不要再“无理取闹”。“别闹。
小杨只是我部门新来的实习生,今天跟我回来拿份文件。”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她汗湿的鬓角和洗得发白的围裙,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顺便,
喝碗汤。”别闹。两个字,轻飘飘的,像两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林晚脸上。
火辣辣的疼从脸颊一直烧到心里,烧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实习生?”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
尖锐得有些失真,在这闷热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指着女孩手腕上那个崭新的、亮闪闪的某奢侈品牌手镯——那是上个月江临去香港出差回来,
她以为他忘在行李箱角落、准备帮他收起来却遍寻不到的那个盒子里的东西!
“实习生戴得起这个?实习生可以挽着你的胳膊,叫你‘江总监’,
叫你……” 她猛地刹住话头,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冰碴子,“实习生能跟你一起回、家、喝、汤?”“林晚!”江临猛地打断她,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和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上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林晚。“你够了!”他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如刀,
带着赤裸裸的警告,“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疑神疑鬼,胡搅蛮缠!像个泼妇!
”“泼妇?”林晚重复着这两个字,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破碎的嗤笑。
她看着眼前这张英俊却无比冷漠的脸,八年来所有的付出、等待、隐忍,
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心口那片被寒意冻结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彻底的、死寂的空茫。她不再看江临,
也不再理会那个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女孩。她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
落回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那里戴着一枚素圈的铂金戒指,款式简单得近乎朴素,
戒圈内侧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和结婚日期。八年了,它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泽,
变得黯淡、磨损,如同她在这段婚姻里消磨殆尽的青春和热情。她抬起手,
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汗湿的指尖触碰到微凉的金属戒圈。没有一丝犹豫,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枚小小的、象征着八年婚姻和无数个日夜等待的圆环,用力向外一褪。
戒指轻易地脱离了手指。指根处,留下一圈浅浅的、因长期佩戴而微微发白的印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江临脸上的愠怒僵住了,瞳孔猛地收缩,
死死盯着她褪下戒指的手。那个叫小杨的女孩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
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林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她捏着那枚小小的、温热的戒指,走到依旧在炉火上咕嘟作响的砂锅前。
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鸡汤香气。她松开手指。
“叮——”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那枚小小的铂金圆环,
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决绝的银色弧线,精准地坠入那锅翻滚着金黄油花的浓汤里。
滚烫的汤汁瞬间吞噬了它,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涟漪。“保姆下班了。
”林晚的声音异常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水,不起一丝波澜。她甚至抬手,
用围裙下摆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动作自然得仿佛刚刚只是扔了一粒无用的花椒进去。
“二位,自便。”说完,她不再看那两个人一眼,径直解下腰间的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
那洗得发白的小熊图案,在厨房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她挺直了背脊,
像一棵骤然被风霜打弯、却又倔强挺立起来的芦苇,一步一步,无比清晰地,
穿过死寂的客厅,走向卧室的门。“砰!”卧室门关上的声音并不算太响,却像一记重锤,
狠狠砸在江临的心口,也砸碎了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最后一点虚假的平衡。那扇紧闭的门,
像一道骤然落下的闸门,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江临站在原地,浑身僵硬,脸色铁青得吓人。
他死死盯着那扇门,眼神里翻涌着惊愕、暴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那锅汤还在不知疲倦地翻滚着,浓郁的香气此刻却变得无比讽刺,像一只无形的手,
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那个叫小杨的女孩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步,高跟鞋的细跟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厨房里,只剩下鸡汤绝望般的咕嘟声,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显得格外响亮。
---一个月后。城西,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夜色浓稠,
黏腻的空气里混杂着陈旧楼道特有的潮湿霉味和远处烧烤摊飘来的油烟气息。狭窄的单间里,
只开了一盏光线昏黄的台灯,勉强照亮书桌前的一小片区域。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胶水。
林晚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光映着她苍白而专注的脸。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皮肤上。
她对着一个小小的手机支架和补光灯,镜头正对着她面前一个普通的家用小砂锅。
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汤,几块雪白的豆腐在其中沉沉浮浮,几片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
“家人们,”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带着一点努力克制的沙哑和疲惫,却又异常清晰,
“天太热了没胃口?试试这个,三分钟快手汤。豆腐切块,冷水下锅,
水开加一小勺猪油——灵魂就在这儿,汤色立马就白了,
比加牛奶还管用……”她拿起手边一个油乎乎的小塑料罐,
凑近镜头展示了一下里面凝固的白色油脂,“……最后撒点盐,一点白胡椒粉,葱花一丢丢,
齐活。”她的动作麻利,讲解也简洁,但直播间右上角显示的人数,
可怜巴巴地跳动着——17,15,18……像在嘲笑着什么。主播手好巧!看着就清爽!
猪油?热量炸弹啊姐妹!阿姨声音有点哑,多喝热水。
这锅……跟我奶奶用了几十年的好像……豆腐汤谁不会啊?没意思,走了走了。
弹幕稀稀拉拉地飘过几条,有善意的鼓励,也有尖锐的吐槽。林晚的目光扫过屏幕,
眼神平静无波。她拿起汤勺,舀了一小勺奶白的汤,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喝了下去。
热气氤氲了她的镜片。“嗯,清甜。”她简单评价了一句,语气没什么起伏,
“夏天喝点热的,发发汗,反而舒服。”她放下勺子,
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房间角落那张小小的儿童床。女儿暖暖蜷缩在印着小花的薄被里,
睡得很沉,小脸儿红扑扑的,怀里还搂着一只掉了只耳朵的旧兔子玩偶。
林晚的眼神瞬间柔软下来,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温柔的缝隙。她抬手,
极轻地调整了一下手机支架的角度,确保镜头不会拍到熟睡的孩子。就在这时,
一条新的弹幕,带着刺眼的特效,突兀地跳了出来:哟,这不是江总监家那位‘阿姨’吗?
怎么,被扫地出门了,跑这儿来卖惨讨饭了?林晚握着鼠标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盯着那条弹幕,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里,冰冷一片。“家人们,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轻松,“生活嘛,
就像这锅汤,看着寡淡,加点料,熬一熬,总能有点滋味。至于那些……”她顿了一下,
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过期变质的调味料,趁早扔了干净,
留着只会坏了一锅好汤。”她不再看弹幕,低头,拿起刀,开始切案板上剩下的一小块豆腐。
刀刃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笃,笃,笃。
刀锋反射着台灯昏黄的光,映亮了她眼底深处那一簇未曾熄灭的、倔强的火苗。
---日子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直播间里起起落落的人气中,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碾过。
白天,林晚把暖暖送去幼儿园后,就一头扎进菜市场,
在喧嚣和混杂着鱼腥、泥土、熟食香气的空气里,精打细算地挑选着最新鲜也最便宜的食材。
她开始重新认识这座城市,认识那些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老字号调料铺,
认识清晨最早一拨从郊区运来的带着露水的青菜。她的手指,除了旧有的烫伤疤痕,
又添了被鱼鳍划破的、被菜刀不小心切到的细小伤口。晚上,等暖暖睡下,
就是属于直播间的时间。那盏小小的补光灯,成了她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她尝试各种家常但用心的小菜,
讲解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或是在网上查到的、又或是自己摸索出来的烹饪小窍门。
直播间的人数依旧不稳定,有时能突破三位数,引来短暂的惊喜,有时又跌回个位数,
留下满屏的尴尬和零星几句刻薄的嘲讽。主播今天这红烧肉颜色不太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