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隆庆十二年春,京城。
天香阁后院的白玉兰开得正盛,我掐准时辰,在晨曦初露时采集最新绽开的花苞。指尖轻捻,花汁染香,这是调制"丝路遥"最后一味香的关健材料。
"小姐,品香会的衣裳备好了。"青竹捧着檀木衣盒站在廊下,"老爷说,今日太子殿下可能亲临。"
我指尖微顿,一滴花汁坠入青瓷碗中,漾开一圈涟漪。太子李景琰,主战派的领袖,父亲政见上的死对头。
"取那套天水碧的襦裙。"我擦净手指,"素净些好。"
青竹欲言又止:"可其他闺秀必定争奇斗艳..."
"今日比的是香,不是衣裳。"我掀开香炉,将最后一味配料撒入,"去准备吧。"
炉中青烟袅袅升起,在半空分成三缕,各自盘旋后又融为一体。成了!我轻舒一口气,这组"丝路遥"耗费半年心血,终于赶在品香会前完成。
"小姐的手艺越发精进了。"青竹痴迷地望着烟雾,"这香气...像把整个西域都装进了炉子里。"
我微笑不语。三年前偶然得到的那卷《胡香秘谱》,早已被我翻烂。中原香道讲究清雅含蓄,而我偏要打破桎梏,将西域的热情奔放融入其中。
"走吧,别让父亲久等。"
前院早已车马备齐。父亲宁致远一袭靛青长袍,正在检查呈送的香品。见我来了,他眉头微松:"婉音,今日务必谨慎。莫大师带着弟子来了,他们对你的'非正统'香道颇有微词。"
"女儿明白。"我低头应道,袖中手指却不自觉收紧。莫长春,香道宗师,最是墨守成规。
品香会在城东梅园举办,我们抵达时,园内已是衣香鬓影。各家的香案整齐排列,我的位置在右侧第三席——不算显眼,但也足够展示。
"宁阁主。"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说令爱今日又要展示'新奇'玩意儿?可别像去年那样,熏得陈老夫人犯了头风。"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莫长春。父亲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身前:"莫大师多虑了,小女近来潜心钻研,颇有进益。"
"是吗?"莫长春冷笑,"香道贵在传承,不在创新。女子制香,更当以贞静为本。"
我强忍反驳的冲动,安静地布置香案。争辩无用,香气自会说话。
"太子殿下到!"
园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跪拜,我垂首看着地面,只瞥见一袭明黄衣角从眼前掠过。
"诸位平身。"太子的声音清朗中带着几分慵懒,"本宫途经闻香,特来一观。不必拘礼,照常进行便是。"
说是这么说,谁又敢真的"照常"?原本活泼的气氛顿时拘谨起来。我偷眼望去,太子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俊朗,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串沉香念珠。
品香会开始,各家闺秀依次展示。轮到莫大师的孙女莫雨嫣时,她献上的是一味传统"雪中春信",技法纯熟却毫无新意。太子微微颔首,目光却已经飘向别处。
"天香阁宁氏婉音,献'丝路遥'组香。"
我缓步上前,行礼如仪。太子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似笑非笑。
三只小巧的鎏金香炉呈品字形摆开。我深吸一口气,点燃第一炉。
"第一香,'大漠孤烟'。"
刹那间,一股粗犷豪迈的气息席卷全场。安息香与沉香的奇妙融合,让人仿佛看见无垠黄沙中笔直的炊烟。几位老夫人的团扇停在了半空。
"胡香?"莫长春脸色骤变,"成何体统!"
太子却微微前倾身体:"有意思。继续。"
我点燃第二炉:"第二香,'关山月'。"
清冷的香气如月光倾泻,雪莲的纯净与龙脑的凛冽交织,尾调却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腥气——那是微量龙血竭的效果,象征边关将士的牺牲。
最后是第三炉:"第三香,'胡旋舞'。"
热烈的番红花与胡椒气息迸发,间杂着甜腻的蜂蜜香,宛如胡姬旋转的裙摆。满座哗然中,太子的念珠突然断了线,沉香珠子滚落一地。
"妙!"太子抚掌大笑,"宁小姐这组香,让本宫如见边关风物。尤其是最后一味,简直..."
"有辱斯文!"莫长春拍案而起,"殿下明鉴,此等异域邪香,岂能登大雅之堂?宁家女儿不守闺训,妄改祖方,实乃香道之耻!"
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抖。父亲起身欲辩,却被太子抬手制止。
"莫老言重了。"太子把玩着一颗掉落的念珠,"丝绸之路连通东西,为何香气不能交融?宁小姐勇于创新,值得嘉许。"
我惊讶地抬头,正对上太子深邃的目光。那眼神不像赞赏,倒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猎物?
"殿下谬赞。"我慌忙低头,后颈寒毛直竖。
品香会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我的"丝路遥"虽引发争议,却因太子的另眼相待而无人敢直接刁难。回府的马车上,父亲眉头紧锁。
"婉音,太子今日态度反常。他一向反对边贸,怎会欣赏你的胡风香?"
"女儿也不明白。"我摩挲着香炉边缘,"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父亲摇头:"李景琰从没有'一时兴起'。此事蹊跷,近日你要格外小心。"
刚回府,管家就慌慌张张迎上来:"老爷,边关急报!"
父亲展开信笺,脸色瞬间惨白。信纸从他指间飘落,我拾起一看,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宁家商队在雁门关外遇袭,三十八人下落不明,兄长宁修远生死未卜!
"备马!"父亲厉声喝道,"我要亲自去边关!"
"父亲不可!"我拦住他,"信中说沿途匪患四起,您若有个闪失..."
"难道要我坐视不理?"父亲双眼通红,"那批货里有今年要上贡的龙涎香!若有闪失,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女儿先去打点行装,您去衙门调人手。要走也得准备周全。"
父亲勉强同意,匆匆出门。我立刻奔向书房,翻出边关商路的账册——兄长每次出行都会留下暗记,我要找出他可能的路线。
账册上的数字在我眼前跳动。突然,一组异常数据引起了我的注意:过去半年,有三笔巨额货款去向成谜,标注的货品是"特供香",但天香阁从未生产过这种香!
"这是什么..."我喃喃自语,继续翻找。在账册夹层中,一枚玉佩滑落出来——狼头纹饰,突厥王族的象征!
门外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我猛地回头:"谁?"
没有回应。我悄悄挪到窗边,只见一片衣角闪过廊柱——是管家周禄!他在偷听?
将玉佩和账册藏入袖中,我故作镇定地唤来青竹:"准备男装和行囊,我要出远门。"
"小姐?!"
"别问。"我压低声音,"取我最厚的斗篷,还有暗袋多的那件腰带。香料按这个单子准备。"
青竹是我从小的贴身丫鬟,立刻会意。待她离去,我迅速研墨,写下一封短信塞入《胡香秘谱》中,藏在闺房暗格里——若我回不来,至少留下线索。
夜深人静,我换上男装,将长发束起,腰佩短剑,活脱脱一个清秀少年。青竹红着眼眶递上准备好的行囊:"小姐,一定要平安回来..."
"叫我公子。"我勉强笑笑,"宁远,记住了?"
从后门溜出,我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听见墙根处有动静。一个黑影扑来,我本能地拔剑——
"宁姑娘,是我。"
黑影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沈翊,兄长的同窗挚友!
"沈公子?你怎么..."
"修远兄临行前给了我这个。"他递上一封信,"说若他出事,务必交到你手上。"
我借着月光展开信纸,只有寥寥数字:"龙血竭有诈,勿信周、萧。若我不测,找谢无咎。"
周?管家周禄?萧又是谁?谢无咎...这名字有点耳熟。
"谢无咎是谁?"
"武林盟主。"沈翊神色凝重,"修远兄与他有交情。此人行踪诡秘,但在边关势力很大。"
我收好信件:"多谢沈公子。我要去边关一趟,家中..."
"我会照应。"沈翊犹豫了一下,"宁姑娘,此事牵涉甚广。朝中有人勾结突厥,意图挑起边衅。你千万小心。"
朝中有人...我突然想起太子今日反常的赞赏,心头一凛。
告别沈翊,我策马出城。春夜的寒风刮在脸上,却浇不灭胸中火焰。父亲和兄长都说过我太过倔强,不像个闺阁女子。今日,他们的话应验了。
官道在月光下泛着惨白。行至三十里坡,树林中突然窜出几个黑影!
"此山是我开!"为首的壮汉挥舞大刀,"要想从此过..."
我暗骂自己大意。这一带山匪出没,我竟忘了准备买路财!正思索对策,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匪首肩膀。
"啊!"壮汉惨叫倒地,"有埋伏!撤!"
匪徒们四散奔逃。我惊魂未定,只见一道白影从树梢飘落,轻如飞羽。
"深夜独行,小公子好胆量。"
来人一袭白衣,腰间玄铁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令牌上"武林盟主令"五个小字让我呼吸一滞——谢无咎?!
"多谢大侠相救。"我压低声音,抱拳行礼。
他走近几步,突然轻笑:"好香的公子。这'雪里春'的味道,可不是寻常人能用的。"
我心头一跳。雪里春是我特制的熏衣香,用料珍稀,整个京城用的人不超过五个。这人鼻子也太灵了!
"家母爱香,沾了些许。"我含糊应答,"在下宁远,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谢无咎。"他饶有兴趣地打量我,"宁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雁门关,寻亲。"
"巧了,同路。"他忽然伸手,从我肩上拈下一片花瓣,"天香阁的白玉兰,开得正盛呢。"
我浑身僵硬。他看穿我了?
"谢某恰好要去雁门关办事,宁公子若不嫌弃,不妨同行。"他似笑非笑,"这一路...不太平。"
拒绝反而可疑。我硬着头皮应下:"那就叨扰了。"
两匹马并辔而行。谢无咎不再多言,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我身上。更糟的是,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松木香气,让我莫名心慌。
"宁公子可听说过龙血竭?"行至岔路,他突然发问。
我差点勒住马缰。兄长信中提到的"龙血竭有诈",谢无咎为何突然问这个?
"一种西域香料,价比黄金。"我强作镇定,"谢大侠对香料也有研究?"
"略有涉猎。"他望着远处山峦,"最近边关龙血竭交易异常,我怀疑有人借香料之名,行走私之实。"
走私什么?军械?情报?我正想套话,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躲起来!"谢无咎一把将我拉下马,滚入路边草丛。
一队黑衣人疾驰而过,月光下,他们腰间佩刀的暗红色泽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那是用龙血竭溶液淬炼过的特征!
"血刀门。"谢无咎在我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宁公子,你惹上大麻烦了。"
我心跳如鼓,却不是因为恐惧。谢无咎怎么会认识血刀门?他与兄长的交情到底有多深?更重要的是——他是否知道宁家卷入了怎样的漩涡?
远处,京城方向突然火光冲天。那个位置...似乎是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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