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少林寺监院师父的侍者明心。那晚撞见方丈在禅房清点功德箱里的百元大钞时,
我就该明白这潭水有多深。直到师父“闭关”前塞给我一个账本,
我才知道香火钱早已成为私人提款机。匿名举报后,方丈在佛前对我说:“你拜的佛,塌了。
”还俗那天,山门外电子屏滚动着“佛光普照”的金字。我摘下佛珠,
发现手腕上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痕。月光,清冷得如同水洗过的银子,
从方丈禅房那扇古老的木格窗棂间漏下来。我捧着师父要的《楞严经注疏》,
脚步落在回廊的青石板上,轻得几乎听不见。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不知名秋虫的鸣叫,
单调地切割着这沉沉的夜。师父晚课诵经时忽然心口发闷,遣我来取经书,这本是寻常事。
越走近方丈那独处的小院,心头却莫名地有些发紧。太静了,静得异样。方丈此刻,
按例该是在大雄宝殿领着众僧做最后的晚课回向才是。可那扇厚重的、本该紧闭的禅房门,
竟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透出的光并非平素柔和的烛火或电灯,
而是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跳跃的、带着某种物质感的亮。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
倏地顺着脊柱爬上来,头皮微微发麻。鬼使神差地,我屏住呼吸,侧身贴住冰冷的墙壁,
从那狭窄的门缝望了进去。月光只照亮了窗下一小块地面,
其余空间被更亮的光源主宰——方丈那宽大的禅床上,竟铺满了钱。百元面额的钞票,
一沓又一沓,崭新得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几乎令人眩晕的光泽。
它们像某种奇异的、铺满整个床榻的红色经卷。方丈盘膝坐在这一片耀眼的赤红中央,
背对着门,身影被光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他低垂着头,
一手缓慢地捻动着胸前那串油润的紫檀佛珠,珠子相碰,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
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另一只手,正熟练地点数着膝前的一叠钞票,
手指捻过纸页的边缘,发出一种干涩、轻薄的“唰唰”声。那声音,混合着佛珠的嗒嗒声,
像冰冷的蛇,猛地钻进了我的耳朵,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新鲜的、浓烈的钞票油墨味,混杂着禅房里固有的沉水香气息,
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极其怪异的混合气味,瞬间堵住了我的喉咙。指尖一麻,
捧着的经书差点脱手滑落。我猛地缩回头,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月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只有刺骨的冰凉顺着脊椎蔓延。那“唰唰”的捻钞声和“嗒嗒”的佛珠声,
仿佛还在耳蜗里盘旋,清晰得令人窒息。我像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连呼吸都忘了。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弹指,又或许是一整个劫那么漫长,
里面捻动钞票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变化像针一样刺醒了我。逃!脚尖发力,
我几乎是贴着地面,无声而迅疾地沿着来时的回廊向后疾退。
青石板冰凉的气息透过薄薄的僧鞋底直透上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刃上,又轻又飘,
唯恐惊动那扇门后的存在。
直到彻底退入师父禅院那熟悉的、带着淡淡药香和经卷陈味的阴影里,背靠着紧闭的门板,
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才稍稍平复些许,
留下的是满身黏腻的冷汗和一种沉甸甸坠入冰窟的茫然。师父的禅房点着一盏如豆的小油灯,
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隅黑暗。他盘坐在蒲团上,并未诵经,只闭着眼,
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在灯下显得格外蜡黄。
听到我推门进来那细微的响动,他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神浑浊,
像蒙了一层久积的灰尘。“回来了?”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砂纸摩擦。“是,师父。
”我尽力稳住声线,双手将那部厚重的《楞严经注疏》递过去,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方才那刺目惊心的景象,那“唰唰”的捻钞声,依旧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要脱口而出。
师父伸出枯瘦的手,接过经书。他的手背青筋凸起,触碰到我的指尖时,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下传来的、异乎寻常的微颤。他并未立刻翻书,
只是将沉甸甸的经卷放在膝上,目光低垂,久久地停留在那深蓝色的封面上,
仿佛那上面不是字,而是某种无法解读的天机。
油灯的火苗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跳跃的阴影,让那份疲惫更深,更沉,
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师父……您还好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他抬起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
没有平日的温和平静,也没有责备,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浓重的倦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嘴角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个安抚的表情,却终究未能成形。“无妨,
”他最终只是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老毛病了。经书放下吧,
你也早些歇着去。” 他重新闭上眼,不再看我,
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经书粗糙的封皮,整个人在昏黄的灯影里缩成小小一团,
透着一股被无形重担压垮的灰败气息。那晚的月光,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印记,
深深烙进了我眼底。白日里,再看到方丈那威严庄重、手持佛珠缓步穿行于殿宇回廊的身影,
他慈和的笑容,他洪亮如钟的开示声,一切都变得无比怪异。
那笑容像是精心描摹在脸上的面具,那洪亮的声音里仿佛掺杂了金属摩擦的杂音。
他手腕上那串油润的紫檀佛珠,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在冰冷的月光下,它悬垂着,
伴随着指尖捻过崭新钞票时发出的“唰唰”声,一下,又一下。
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割裂感将我撕扯。我努力回忆师父教导的经义,试图用“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来化解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幻象,用“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来麻痹自己翻腾的心绪。然而,那铺满禅床的刺目红色,
那混合着油墨与沉香的诡异气味,顽固地盘踞在脑海深处,
每一次诵经、每一次敲响木鱼、每一次看到善信们虔诚地将大把钞票投入功德箱时,
那画面便如鬼魅般浮现,冰冷而清晰。功德箱!这三个字在我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从前只觉得那是承载善信心愿的寻常器物,如今再看那深红色的箱体,那窄窄的投入口,
竟像一张无声吞噬的黑洞。香客们络绎不绝,男女老少,或为祈福,或为还愿,
或仅仅是一份对佛门的敬畏与寄托。他们神情虔诚,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然后将手中或多或少的钱币、崭新的或带着褶皱的钞票,郑重地投入箱口。
那钱落下去的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在我耳中如同重锤敲击,每一次都让我心头一紧。
我站在殿角侍奉,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些投入的钱,想象着它们最终的去向,
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佛前的长明灯跳跃着,
映照着佛像慈悲低垂的眼睑,也映照着功德箱那深不可测的暗影,
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诞而冰冷。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内心的惊涛骇浪中滑过。
师父的咳嗽声一日重过一日,那是一种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压出来的闷响,
在寂静的禅院里格外揪心。他蜡黄的面容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
宽大的僧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他变得异常沉默,除了必要的经文开示,几乎不再说话,
连对我这个朝夕侍奉的弟子,也常常只是疲惫地挥挥手。偶尔在送药时,
我捕捉到他投向我的目光,那里面不再是往日的温和,而是一种深重的、难以言喻的忧虑,
像沉沉的暮霭,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天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禅房,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
师父刚喝完一碗浓黑的汤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呼吸急促而浅薄。我轻手轻脚地收拾药碗,
准备退出去。“明心。”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像被砂纸磨过。我立刻停下:“师父?
”他并未睁眼,只是极其费力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指了指禅榻内侧靠近墙壁的一个暗格。
那是一个极其隐秘的角落,若非他指引,外人绝难发现。“打开它。”他喘息着说。我依言,
小心地摸索到那个暗格的机括,轻轻一按。一块木板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一个不大的空间。
里面没有金银,也没有法器,只孤零零地躺着一本册子。册子很厚,深蓝色的布面封皮,
没有任何标识,朴素得近乎简陋。“拿出来……”师父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我取出那本册子,触手沉重,带着纸张和旧布特有的气息。“拿着它,
”师父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浑浊却异常锐利地钉在我脸上,
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重的疲惫,有决绝,更有一种近乎托孤的悲怆,
“拿着它,立刻走!离开少林……走得远远的……别回头!”他急促地说完这几句,
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剧烈地弓起,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胸口的僧衣,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那咳嗽声在寂静的午后禅房里回荡,
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绝望。“师父!”我大惊,本能地想要上前扶他。“走!
”他却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一个字,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我,
那眼神里有命令,有哀求,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快走!别管我……走!
”他的声音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哀鸣,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力量。
我被他眼中那赤裸裸的恐惧和决绝震慑住了,捧着那本沉重的册子,
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看着他咳得蜷缩成一团、几乎喘不上气的样子,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师父保重!”我含泪低声说了一句,不敢再停留,
将那本册子紧紧揣入怀中,用宽大的僧袍掩住,转身踉跄着冲出了禅房,
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个在剧烈咳嗽中颤抖的身影。门在我身后关上,
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咳声,却隔绝不了那沉甸甸的托付和无边的恐惧。
怀里的册子像一块寒冰,紧紧贴在我的胸口,寒气直透骨髓。
我几乎是逃回了自己那间窄小的寮房。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木门,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方才师父那嘶哑绝望的“走!”字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怀里的册子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祥的冰凉。我颤抖着手,将它从怀里掏出来。
深蓝色的布面封皮,没有任何字迹,朴素得如同寺里最普通的经书抄本。然而翻开第一页,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映入眼帘的并非经文,而是密密麻麻、工整却冰冷的小楷数字。
日期、项目、金额……一笔笔,一条条,触目惊心!“庚子年三月初七,信众李某,
求子功德金,拾万元整。入账方丈名下‘净心斋’工商行尾号****。
”“辛丑年腊月廿三,香客集体捐建药师殿修缮款,陆拾捌万元整。
转账至‘妙音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建行尾号****,备注‘文化推广费’。
”“壬寅年五月十九,功德箱清点现金,叁万肆仟贰佰元整。当日方丈支取现金,未归还。
”“壬寅年七月十五,盂兰盆法会供僧善款,拾贰万伍仟元整。
方丈批示:七万用于购置‘公务’用车宝马X5,
余款入‘弘法基金’实际由方丈掌控。”一笔笔,触目惊心!
大到几十万上百万的专项捐赠,小到功德箱里清点出的零散现金,
几乎每一笔香火钱、每一份善信的心意,都在这本冰冷的账册上被清晰地标注了流向。
它们没有流向塑像贴金,没有流向殿堂修缮,没有流向僧众的衣食或慈善,
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拨弄着,
司账户——“净心斋”、“妙音文化”、“禅意生活馆”……甚至直接标注着“方丈支取”。
翻动账页的手指抖得越来越厉害,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
在死寂的寮房里显得格外刺耳。那些数字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们在我眼前扭曲、膨胀,
化作了一张张带着油墨味的崭新钞票,铺天盖地,
最终都汇聚到那个盘坐在禅床红钞中央的、捻着佛珠的身影上!方丈那威严庄重的面容,
那洪亮的开示声,此刻都在这铁证如山的账目面前,扭曲成了最讽刺的画像。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被彻底背叛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我眼前阵阵发黑。
原来师父的沉默、他的病容、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恐惧,都源于此!他守着这个秘密,
如同守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他给我的,不是一本册子,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一道催命的符咒!“闭关清修,体悟佛法,诸事勿扰。”——方丈在翌日早课时,
以他那惯常的、洪亮而充满悲悯的声音,向全寺僧众宣布了监院师父“闭关”的消息。
他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对同修精进向道的欣慰,
仿佛昨夜那场发生在监院禅房里的托付与仓皇逃离,从未发生过。
阳光透过大殿高窗的彩色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那串紫檀佛珠在他手中捻动,
光泽温润依旧。我的血液却在那宣布声中骤然冷却。闭关?
在师父咳得直不起腰、几乎油尽灯枯的时候?在昨夜他塞给我那本催命符般的账册之后?
这“闭关”二字,此刻听来如同沉重的棺盖落下的闷响,带着不祥的冰冷气息。
我站在队列中,低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方丈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全场,那目光平和而具有穿透力,当它掠过我的头顶时,
我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冰锥刺中,一股寒气瞬间攫住了心脏。那本深蓝色的账册,
被我拆开僧袍内衬,小心地缝了进去,紧贴着皮肉。它像一块燃烧的冰,
日夜灼烫着我的胸膛,提醒着我所背负的隐秘和危险。然而,
另一种更沉重的力量也在胸膛里翻腾——那些虔诚合十的香客,
那些白发苍苍为儿孙祈福的老人,
那些省吃俭用只为在佛前献上一份心意的善信……他们浑浊或清澈的眼睛里,
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此刻在我脑中无比清晰。还有师父咳得蜷缩的身影,
他眼中深重的恐惧和托付时那份决绝的悲怆。沉默?在巨大的不公和赤裸的窃取面前?
在那些被辜负的信任和师父无声的牺牲面前?我做不到!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恐惧的冻土下疯狂滋长:举报!必须让这黑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但对象呢?寺里的执事僧?他们看方丈的眼神,充满了敬畏,甚至谄媚。
地方上的宗教管理部门?那扇门后,有多少看不见的丝线在牵连?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四肢,但胸膛里那团被背叛和愤怒点燃的火,烧得更旺。最终,
一个折中却带着巨大风险的计划在辗转反侧中成形:匿名信!写给省里的宗教事务局,
更要写给省纪委!信里不提及具体人名,
只隐晦地指出少林寺香火资金管理存在严重混乱和可疑流向,强烈要求上级彻查审计。
我反复推敲措辞,力求既能引起重视,又不至于立刻暴露信息来源。
信纸和信封是在山下一个极其偏僻的小文具店买的,笔迹则刻意扭曲变形,
如同出自一个文化不高、心怀愤懑的底层人之手。投递的过程,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我选择了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裹着最不起眼的旧僧袍,戴上斗笠,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