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胶片里的橘子汽水1988年的夏天,南方小城像被扔进了蒸笼。柏油路晒得发软,
自行车碾过,会留下两道黏糊糊的辙。陈阳叼着根冰棍,躲进红光录像厅时,
额头上的汗正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磨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票。
”柜台后的女人抬头,声音像冰镇的橘子汽水,凉丝丝的。陈阳把攥皱的五毛钱递过去,
眼睛却没敢看她。女人叫林晚秋,三十岁,录像厅的老板娘。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
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腕骨突出,像块精心打磨的玉。
她的头发用根黑皮筋扎在脑后,碎发垂在脸颊旁,
遮住了眼角的那颗痣——陈阳在素描本上画过三次,总觉得那痣像滴没擦干的泪。“看什么?
”林晚秋撕了张票根给他,指尖碰到他的手,凉得他一哆嗦。“随便。”陈阳含糊地应着,
快步往里走。录像厅里暗得像口深井,只有屏幕反射出的光,在烟雾缭绕中明明灭灭。
空气里混着汗味、烟味和劣质爆米花的甜腻,还有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旧书堆久了的霉,
又像雨后泥土的腥。他选了后排靠墙的位置,这是他的老地方。从高二逃学开始,
只要爸妈吵架,他就往这儿钻。屏幕上正放《英雄本色》,
周润发叼着火柴的侧脸在黑暗中闪着光,枪声震得座椅都在颤。陈阳没心思看。
他的目光越过前排的后脑勺,落在柜台后的林晚秋身上。她正低头算账,
铅笔在账本上划过的沙沙声,竟盖过了电影里的台词。偶尔有人买汽水,她才抬起头,
接过钱,递过去一瓶冰镇的橘子味,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陈阳知道,
她丈夫以前就爱喝橘子汽水。这话是前排的老周说的。老周是个退休工人,
每天雷打不动来看午场。有次喝多了,指着柜台后的空位说:“以前阿伟就站那儿,
总给晚秋递汽水,说橘子味的最解暑。”阿伟是林晚秋的丈夫,三年前死于车祸。
老周说的时候,林晚秋正在换胶片,放映机“咔哒”响了一声,她的背影僵了僵,没回头。
电影放到一半,陈阳去厕所。路过放映室时,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橘黄色的光。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里看。林晚秋正站在放映机前,背对着他。机器转动的“滋滋”声里,
她的手指在胶片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什么珍宝。月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她的侧脸,
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片阴影。“阿伟,今天好热啊。”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像怕惊扰了谁,“陈阳又来了,就是那个总坐后排的学生,看着挺乖的。
”陈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转身走,脚却像被钉住了。放映机突然“咔”地卡住了。
林晚秋愣了一下,低头去看。胶片卡在齿轮里,画面定格在一帧——不是电影里的画面,
是个男人的笑脸,穿着和林晚秋同款的蓝布工装,手里举着瓶橘子汽水,
背景是录像厅的招牌,“红光”两个字红得刺眼。是阿伟。林晚秋的手开始发抖,
她想把胶片扯出来,却越缠越紧。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机器上,发出“嗒”的轻响,
很快被“滋滋”的转动声吞没。陈阳悄悄退开,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第一次发现,
这个总是冷冰冰的女人,哭起来的时候,肩膀会抖得像片被风吹的叶子。那天之后,
陈阳来得更勤了。有时看午场,有时蹲午夜场。午夜场人少,往往只有三四个人,散场后,
他会主动留下,帮林晚秋打扫卫生。“不用。”她总是这么说,手里的拖把却慢了下来。
“没事,反正我回去也睡不着。”陈阳抢过拖把,故意把水声弄得很大,“老板娘,
你这放映机该修了,总卡壳。”林晚秋蹲在地上捡瓜子壳,闻言动作顿了顿:“阿伟以前说,
老机器有脾气,得顺着它。”陈阳没接话。他知道阿伟就是放映员,
这台机器是他亲手调试的。有次他趁林晚秋不在,偷偷摸了摸机器外壳,冰凉的金属上,
竟有块地方是温的,像有人刚碰过。打扫完,林晚秋会给他一瓶橘子汽水。“算我请你的。
”她把汽水放在桌上,转身去锁门,蓝布工装的口袋鼓鼓的,不知道装着什么。
陈阳拧开瓶盖,汽水“啵”地冒了个泡。他喝了一口,甜得发腻,
却没咽下去——他看见后排角落的座位,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下来,
桌上摆着一瓶没开封的橘子汽水,瓶身上凝着水珠,在月光下闪着光。而那个座位,
明明在散场前是空的。他猛地回头看林晚秋,她正背对着他锁门,肩膀的影子投在墙上,
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个人形。“老板娘,”陈阳的声音发颤,“那座位……”林晚秋回过头,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脸色没什么变化:“可能是哪个客人忘收了。”她说着,
走过去把座位收起来,拿起那瓶汽水,扔进了垃圾桶。汽水瓶撞击垃圾桶的声音,
在空荡的录像厅里格外响。陈阳看着她的背影,
突然发现她工装口袋里露出的东西——是个打火机,黑色的,外壳磨得发亮。
他在阿伟的照片里见过,一模一样。那天晚上,陈阳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录像厅看午夜场,
屏幕上放着阿伟的葬礼,黑白的画面里,林晚秋穿着黑裙子,跪在坟前,
手里攥着那个打火机。他想走过去,却被后排的人抓住了手腕,那人手里举着瓶橘子汽水,
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胳膊流下来,甜得像血。他惊醒时,天已经亮了。
书包里的素描本掉在地上,翻开的那页,是他昨晚画的林晚秋——她站在放映机前,
背景是定格的阿伟笑脸,画的角落,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橘子汽水瓶。
第二章:幽蓝火焰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得又冷又急。陈阳躲在录像厅的屋檐下,
看着雨帘把老巷浇成了水墨画。他又和继父吵架了,这次继父动了手,嘴角的伤口还在疼。
书包里的素描本被撕了半本,幸好他把画林晚秋的那几张藏在了床垫下。“进来吧。
”林晚秋拉开门,手里拿着块干净的抹布,“外面凉。”陈阳低着头走进去,
录像厅里没开灯,只有屏幕反射着外面的天光,暗得像黄昏。
《倩女幽魂》刚放到聂小倩从水里出来,王祖贤的白衣在黑暗中飘着,美得让人发慌。
“没人?”陈阳问。“午场取消了。”林晚秋把抹布放在柜台上,“机器坏了,请人来修,
没修好。”陈阳这才注意到,放映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灯,地上扔着几卷胶片,
像条死去的蛇。“我看看?”他放下书包,“我以前跟我爸学过点。”林晚秋愣了一下,
点了点头。放映室比他想象的小,堆满了胶片盒和工具。那台老旧的放映机斜躺在桌上,
齿轮上缠着断了的胶片,像团乱麻。陈阳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胶片解开,指尖碰到齿轮时,
突然被烫了一下。“怎么了?”林晚秋在他身后问。“没什么。”陈阳摇摇头,继续解胶片。
他的手指很灵活,很快就把缠在一起的胶片理顺了。他按下启动键,机器“滋滋”地转起来,
却没出画面,只有一道白光打在墙上,晃得人眼睛疼。“是反光镜松了。”陈阳拧下螺丝,
把镜子调好,“以前我爸单位的放映机也总这样。”林晚秋没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
呼吸轻轻落在他的颈窝,带着点肥皂的清香。陈阳的耳朵红了,手里的螺丝刀差点掉在地上。
机器修好了,屏幕上重新出现聂小倩的脸。林晚秋关掉灯,录像厅里只剩下屏幕的光。
“谢谢你。”她说,递过来一瓶橘子汽水,这次是冰镇的,瓶身凝着水珠。陈阳接过,没喝,
只是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让他想起昨晚的梦。“老板娘,”他犹豫了很久,
还是问了,“你相信有鬼吗?”林晚秋正在擦柜台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
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表情:“不信。
”“可……”陈阳想说后排的座位和汽水,却被她打断了。“阿伟走了就是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决绝,“人不能总活在过去。”陈阳没再说话。
他知道她在骗自己。他见过她午夜时对着放映机说话,
见过她把掉在地上的橘子汽水偷偷捡起来,藏在柜台下面。雨停的时候,老周来了,
还带来个穿西装的男人,说是文化局的,来检查消防。男人眼神黏糊糊地在林晚秋身上打转,
说话时故意凑得很近:“林老板,你这录像厅线路老化,得整改啊。
要不……晚上我来帮你看看?”林晚秋往旁边退了一步,拿起桌上的扳手:“不用,
我自己会修。”男人笑了,伸手想去碰她的头发:“一个女人家,哪懂这些……”“滚。
”陈阳突然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那瓶橘子汽水,“再骚扰她,我砸烂你的脸。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毛头小子,也敢管大人的事?”他伸手去推陈阳,
却被陈阳躲开,手里的汽水“啪”地砸在他身上,黏糊糊的液体顺着西装往下流。
“你他妈找死!”男人勃然大怒,挥拳打过来。陈阳没躲,他知道自己打不过,
但他不能让林晚秋被欺负。就在拳头快碰到他脸的时候,放映机突然“咔”地响了一声,
屏幕上的聂小倩突然消失了,换成了一帧刺眼的画面——雨夜的公路,
车灯照亮了前方的卡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声穿透了音响,震得人耳膜疼。
男人的拳头停在半空中,脸色煞白:“这……这是什么?”林晚秋的脸也白了,
她冲过去想关掉机器,却怎么也按不动开关。画面里,卡车越来越近,
隐约能看到驾驶座上的人,戴着顶黑色的帽子,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啊!
”男人突然尖叫起来,指着屏幕,“是他!是厂长的儿子!当年就是他开的车!”话音刚落,
放映机“滋啦”一声,冒出黑烟,屏幕彻底黑了。男人吓得瘫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嘴里还念叨着:“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录像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放映机冒烟的味道,
呛得人眼睛疼。“他说的是真的?”陈阳看着林晚秋,“阿伟的车祸,不是意外?
”林晚秋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掉了下来。她从工装口袋里掏出那个黑色打火机,打了一下,
火苗“噌”地窜起来,竟是幽蓝色的,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阿伟走的那天,
说要给我买个蝴蝶发卡。”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等了一晚上,
等来的是警察……他们说他闯红灯,是意外。可我知道不是,阿伟从不闯红灯。
”幽蓝的火苗映在她脸上,陈阳突然看到,她的身后站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蓝布工装,
手里举着瓶橘子汽水,正对着他,露出了半张脸——和照片上的阿伟一模一样,只是眼睛里,
充满了冰冷的愤怒。陈阳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想告诉林晚秋,却看见那人影缓缓抬起手,
指向放映机旁的一个铁盒子。“那是什么?”陈阳指着盒子问。林晚秋擦了擦眼泪,
走过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还有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她拿起那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