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我跟顾沉舟签婚前协议是祖坟冒青烟。
毕竟他是上海滩最年轻的商业巨鳄,而我只是殡仪馆的合同工法医。
协议第三条写着:“每日必须为丈夫做晚饭。”
我系着围裙把解剖刀拍在案板上:“顾先生,本帮菜里想吃点人血馒头吗?”
他摘掉金丝眼镜轻笑:“顾太太,你柜子里那具无名男尸的毒理报告...够换你半年不下厨吗?”
当顾家死对头在葬礼上掀开白布时,我摁住了他发抖的手:“别碰我客户。”
当晚热搜爆了:“惊!顾太太公开叫板地产大亨!殡葬业股票暴涨!”
顾沉舟把我抵在解剖台边咬耳朵:“股价涨了378亿...顾太太想怎么分红?”
直到我在他书房发现亲生妹妹的遗照——
三年前那场车祸法医报告上,签着我的名字。
我的解剖刀第三次打滑了。
妈的,这破场馆电压就跟太平间里死者的心电图一样——永远他妈的是一条令人绝望的直线。眼前这具无名男尸躺在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头顶上唯一的光源就是个半死不活的应急灯泡,那点儿幽绿的光,晃得我眼睛发花。切肋骨?在这种光线下纯属盲人摸象,全靠手感和肌肉记忆硬撑。
手里的切片器又在肋软骨上打了个滑,差点戳进旁边那摊已经开始腐败的胸腔积液里。我烦躁地一把摘下护目镜,镜片上全是水汽,糊得什么都看不清。这活儿真是没法干了!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痒得钻心,偏偏戴着双层手套连挠都没法挠。殡仪馆就这种条件?合同工就不配有个稳定点的灯光?心里窝着的火蹭蹭往上冒。
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一点没眼力见儿地震了起来,嗡嗡声在这死寂的小房间里格外刺耳。
我用没沾血的胳膊肘蹭了下脸颊,也蹭不走那份心烦意乱。掏出来一看屏幕——“老巫婆”三个字疯狂跳动。我那个能拿“年度最佳吸血中介”奖的姑妈。
掐死。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无名火和停尸房里弥漫的福尔马林味儿,才接通。手指因为持续用力还有点微微的颤抖。
“姑妈。” 声音压着,尽量不带情绪。
“黎茵!人呢?!你表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刘老板,条件多好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刺得我耳膜生疼,那调门儿活像在唱山歌,在空旷的尸检房里带着诡异的回音,“人家刘老板开着大奔在你姑妈楼下咖啡馆等你一个多钟头啦!人呢?!死哪去了?!” 唾沫星子隔着无线电波都能喷我一脸。
“在单位。” 我用肩膀夹着电话,弯腰在器械盘里摸索备用的解剖刀,声音平得像太平间的台面。不锈钢器械被我拨弄得叮当响。
“单位单位!破殡仪馆有什么好待的!合同工!临时工!说出去我都替你丢人!” 姑妈的攻击精准无比,专往我心窝子上捅,“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等你那个破合同到期谁还要你!快给我滚出来见人!”
我握刀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几乎掐进掌心的茧子里。指甲划过不锈钢刀柄,发出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姑妈,” 我抬眼看着操作台上那具沉默的尸体,冰冷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个模糊的剪影,声音像是从冷冻柜里凿出的冰,“我在验尸,现在走不开。”
“验验验!验你个头!” 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尖利得像指甲刮过黑板,“你表姨搭多大人情才给你弄到这机会!赶紧给我来!立刻!马上!别不知好歹!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死人都能耽误你找活路?你脑子是不是……” 后面一串尖刻的谩骂已经模糊成一片噪音冲击。
“喂?姑妈?喂?信号不好…听不清…喂?…” 我把手机拿远,面无表情地挂断,随手扔进旁边放着手套、口罩的杂物筐里。世界瞬间清净了。只有那个破应急灯还在执著地发出“嘶嘶”的电流噪音。
清净不到三秒。
嘭!
尸检房那扇厚重、漆皮都有些剥落的铁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狠狠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震得门框都在簌簌落灰。
一个穿着昂贵的高定羊绒大衣、踩着细高跟鞋,从头到脚都闪着名牌logo光芒的女人闯了进来。刺鼻的香水味——像是打翻了一整瓶百花提炼精油的灾难——瞬间盖过了原本充斥房间的消毒水和淡淡尸臭。
女人有着精心修饰过的眉毛,此刻却因为愤怒和厌恶紧紧拧在一起,几乎要竖起来。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像雷达一样迅速扫过房间,嫌弃和不耐烦写满了整张脸。最终,目光像两根淬毒的钉子,狠狠扎在我身上,带着赤裸裸的鄙夷。
“黎茵是吧?” 她开口,声音尖利刻薄,每个字都像冰碴子,居高临下,“本事不小啊!敢放我介绍的刘老板鸽子?” 细高跟在冰冷的环氧树脂地面上敲出咄咄逼人的节奏,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我的背脊下意识挺得笔直,像绷紧的弓弦。手里的解剖刀无声地转了个花。冰凉的触感从刀柄蔓延,勉强压下了心头那股被强行侵入领地的燥怒。
“张姨,” 我认出来人,是我妈那边的远房亲戚,跟我那个势利眼的姑妈堪称最佳损友,声音平板得像在做尸检陈述,“我这里在忙。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扫过身后的不锈钢台,那具还未验完的无名男尸正安静地躺着。让他暴露在这种充满恶意的目光下,感觉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出去?” 张雅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带着毛刺的皮手套随手就从爱马仕的包包里抽出一沓钉得整整齐齐的A4纸,手腕一甩,“啪!” 那叠纸带着风声,重重摔在我放器械的银色金属推车上。纸张的边缘因为巨大的力道甚至卷曲了起来。
“忙?忙着摆弄这些恶心玩意儿吧!”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酸得要命,手夸张地捂了下鼻子,好像空气里的味道让她下一秒就要窒息,“瞧瞧你这双手!整天摸死人!晦气死了!给你找的男人都嫌脏呢!就你这样的,” 她伸出做了精致美甲的手指,鲜红的指甲几乎要戳到我防护服上,“高中学历都没混到!小地方来的土包子!要不是你那短命妈……”她突然刹住了话头,眼珠转了一下,刻薄的视线再次落在我脸上,语气更冲,“我们家看你可怜,才想着给你扒拉个出路!别不识抬举!”
每个字都精准地砸在我最敏感的地方,像密集的碎石。学历,家世,我妈……那只握着解剖刀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凝固的暗红血渍里。防护服下的身体有些细微的颤。
“捡起来!” 张雅莉的声音像是毒蛇吐信,带着命令式的冰冷,红指甲敲着推车的金属边缘,“签了它!刘老板还等你过去赔罪呢!” 她的下巴抬得老高,眼角的余光不屑地扫过冰冷的解剖台,“死人嘛,什么时候验不是验?”
我垂在身侧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岩浆在地下奔涌、即将冲破地表的狂暴灼烧感。视野边缘那具被冷落的白布下的躯体轮廓,在幽绿的应急灯光下,仿佛在无声地注视。
“张姨……” 我再次开口,声音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铁皮,视线死死盯着推车上那摊白纸黑字,“我在工作……这里,有,规定。” 字句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规定?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姑奶奶我头上?” 张雅莉像是彻底被激怒的鬣狗,嗓门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破音。她猛地一扬手,竟毫不顾忌地朝着我身后不锈钢台面上的尸体一把抓去!看那架势,是想把盖在尸体上的白布狠狠掀开,作为羞辱我的最后砝码。“老娘倒要看看,你个臭法医还能…”
呼!
她的手带着一股凌厉的风落下。
电光火石间!完全是身体的本能支配了我的动作。在我大脑反应过来之前,那柄在我指间翻飞旋转的解剖刀,被一股积蓄已久、带着火山爆发般滚烫怒意的力道,猛地凌空劈下!
刀不是劈向张雅莉——那太危险了。
而是带着尖利刺耳的破空锐响,狠狠砸在了她和我之间!砸在冰冷的操作台边缘!
“铿——!”
一声带着金属震鸣的巨响!
刀,斜斜地插进了不锈钢操作台的边缘,薄而锋利的刀刃嗡嗡震动,冷光在幽暗里疯狂闪烁,映亮了我护目镜片下那双瞬间血丝充斥的眼睛!刀身入金属足足半寸有余!
时间仿佛被这猝然的一刀劈得凝固了。空气里只有金属震动的余音在嗡鸣。
张雅莉那只保养得宜、指甲鲜红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离那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动作彻底僵住。
香水味,消毒水味,淡淡的腐败味,混合着死亡的沉寂和我身上灼热的愤怒,在无声对峙的空气里无声翻滚。
嗡——
张雅莉那张精致描画的脸,在幽绿的应急灯光下,“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那是一种瞬间冻僵的青白。那点假模假式的强势和刻薄,被这突如其来、近在咫尺的金属暴戾震得粉碎,碎裂之后只剩下一种接近痴呆的茫然和懵掉的恐惧。嘴巴张着,甚至来不及合拢,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瞳孔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还在微微震动的冰冷刀锋。
我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凝固在脸上几乎要裂开的惊恐表情,一股扭曲的、来自地狱深处的快意猛地攫住了我。防护面罩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开了一个冰寒刺骨的弧度,比停尸房的温度更低。
“手,” 我的声音终于突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不大,甚至因为怒气的烧灼而有些干涩撕裂,但一字一顿,清晰得像是在宣读死亡判决书,每个音节都裹着尸检房的冷气,“别碰我的台子。”
这冰冷的警告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张雅莉。她触电般猛地缩回手,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地踉跄着向后急退了两步。鞋跟敲在地面,发出慌乱、不成调的声响。她撞到身后的不锈钢器械推车,金属轮子在地面滑过,发出刺耳的摩擦音。她胸口剧烈地起伏,昂贵的羊绒大衣都跟着在抖。
“……疯了!你……你简直是个疯子!神经病!” 她总算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但全是撕裂的变调,尖利刺耳,充满了被冒犯的惊恐和劫后余生的后怕,指着我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抖,“活该你这辈子烂在这个停尸房里!等着在停尸房跟你那些‘好朋友’烂在一起吧!”
她像是躲避瘟疫和死神,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手臂下意识地护住身前。高跟鞋慌乱地崴了一下,她伸手扶住冰冷的门框,狼狈地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留下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散落一地的惊恐回音。那沓所谓的“婚约”纸张,孤零零地被遗弃在冰冷的推车上。
门咣当一声被风带上。
幽绿的光线下,再次只剩下我,那具沉默的无名尸,还有深深扎在台子边缘、兀自震动的锋利钢刀。
刀柄上的血渍,似乎更红了。
操。
世界彻底清净了。死一样的寂静重新笼罩,只剩下应急灯那令人心烦的“嘶嘶”声。
我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混杂着消毒水和残留脂粉香气的冰冷空气呛进肺管,刺激得喉头发紧。再睁开时,视线里除了那把插在金属上的刀,就剩下那个躺在白布下、轮廓模糊的男人。
我的手指,指尖冰凉,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着。刚才那股骤然爆发又被强行压下的戾气,像是烈酒的后劲,烧得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连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虚脱。我捏了捏指骨,试图找回一点控制力。
算了。我想。明天吧。明天太阳出来,也许有光。
我有些疲惫地直起身,僵硬地开始收拾。动作有点迟钝,脑子里嗡嗡作响。拔下那把刀费了点力气,金属和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擦干净上面沾着的我的指印和凝固的血点,放回消毒盒。清点器械,准备换下这身沾满疲惫和恶意的防护服。
就在这时。
口袋里的手机……又他妈的开始震了!
我操!有完没完!
那顽固的震动贴着大腿侧,顽固得像只钻进来的苍蝇。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出了火星子。是张雅莉还不死心?还是姑妈又换了个电话轰炸?我一把掏出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捏得泛白,看都没看来电显示,几乎是带着杀伐气摁下了接听键,咬牙切齿,声音像是被磨砂纸狠狠地刮过喉咙:
“我!说!了!在验尸!你再打过来试试?信不信我……” 后面那句硬生生被我卡在了喉咙口。
因为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声音,彻底不对。
没有预期中的尖锐女高音,没有刻薄跋扈的咆哮。
只有一种近乎极致的、冰川融水般冷冽的……沉寂。深不见底。
那种感觉,像是你捏紧拳头用力砸向水面,结果砸到的不是预料中的水花四溅,而是一块深不见底的万年玄冰,沉默而坚固地接纳了你所有的蛮力,反把冰冷的触感顺着你的骨缝,瞬间冻透了你的四肢百骸。
我喉咙里那点火星子,被这反常的冰冷沉默“嗤啦”一下,生生浇灭了。握紧的手指下意识地松开了些许力道。
“……喂?”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泄掉了刚才全部的暴躁,带上一丝紧绷的试探。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夜晚,任何异常都足以挑动我高度敏感的神经。
大约过了那么一两秒的空白,电话另一端终于有了回响。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平缓,像是大提琴最低音的弦被毫无波澜地拨动了一下。每一个字音都吐得异常清晰,平稳得几乎没有一丝波动,却有着一种奇特的、深入骨髓的穿透力。它不凶,不狠,甚至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色彩,但就这么缓缓淌过来,竟让我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
“黎茵,黎小姐?”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是。” 我喉咙发干。
“很好。”男人似乎轻轻停顿了极其细微的一瞬,那停顿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像是在确认什么信号接入成功。“顾先生委托我与你通话。关于张雅莉女士方才冒昧送达的那份‘协议’,他希望你现在就能处理掉。没有保留的必要。”
我的呼吸在防护面罩里窒了一瞬。顾?上海滩能被称为“顾先生”,又有能力把手精准地伸到这种地方、对这里刚发生的破事一清二楚的……难道是那个?
心跳猛地开始不规则地撞击胸骨。
“至于你眼下在殡仪馆的工作困境,”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稳地推进着,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平常事,“顾先生可以为你提供新的、更稳定的岗位。本市最顶尖司法鉴定中心,合同制法医助理。职位和薪酬信息稍后会发送给你。当然,”他语气里依旧没有波澜,补充道,“你的职责范围,将严格限定于毒理分析与常规病理学鉴定,不需要处理复杂的尸体解剖现场。你有充分的时间考虑。”
顶尖鉴定中心?毒理分析?远离停尸房冰冷的台面和随时可能停电的昏暗灯光?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弹,精确地砸在我最深的渴望上。诱惑是巨大的。我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防护面罩里呼出的白雾蒙了眼镜片。
“……条件是什么?” 我的声音发紧。天上不可能掉馅饼,尤其还是在这种冰冷得像停尸房后半夜的地方。这通电话来得太诡异,太精准。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极轻微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太轻太短,仿佛是信号受到干扰而产生的噪音,几乎捕捉不到。
“条件?”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那份冷静的陈述却首次带上了一点极细微、难以言明的审视意味,仿佛在隔着无线电波评估我这个人本身的价值。“顾先生需要一个合法配偶。一个足够冷静,足够清醒,也足够……低调的存在。一场名义上的婚姻。有效期为一年。”
冰冷。
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比尸检房里最冷的寒气还要刺骨。像是被人掐着脖子灌了一口零下几十度的液氮,整个肺管子都要炸开。配偶?名义婚姻?顾沉舟?
那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上海滩金字塔尖的一角。财富,权柄,距离我这种在殡仪馆挣扎、拿着微薄薪水连稳定合同都拿不到的小法医,是云泥之别。
“我需要时间考虑。” 我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本能的防御和逃离冲动。手腕有点发僵,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骨。
“当然可以。” 对面异常干脆,干脆到甚至有些刻意为之的轻松,与他之前滴水不漏的冰冷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顾先生会给你必要的时间权衡利弊。他会很理解你的顾虑。”
他顿了顿。
下一秒,那平稳得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却用最平静的语调,抛出了最锋利、最冰冷的重磅炸弹。
“另外,关于此刻你身后操作台上的那位‘特殊’服务对象……”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攫住,猛地一抽!瞳孔瞬间收缩!
“……顾先生让我提醒你,”男人的声音压低了几乎一个度,清晰地、一字一字地敲在我的耳膜上,“重点排查胃内容物残留物。特别是,非天然食物色素添加剂导致的潜在性迟发型毒性反应。初步线索表明,它与某个不太合法的夜店特供酒水有关。这份线索,我想对你的检验报告价值,应当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