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黏在T恤上,紧贴着后背,像一层甩不脱的劣质保鲜膜。九月初的太阳,
依旧毒辣得毫无道理,晒得人头皮发烫,视野里的一切都微微扭曲着,蒸腾着水汽。
我拖着那只巨大到有些可笑的行李箱,轮子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面,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呻吟,
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地散架。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传递到攥紧拉杆的手心里,
震得虎口发麻。行李箱里,塞满了父母精心挑选的被褥、衣服,
还有那些崭新的、散发着化学气味的生活用品。它们沉甸甸的,几乎压垮了滚轮,
也压在我心头。校门口那块巨大的石碑上,“临江学院”四个烫金大字,
在烈日下闪着一种近乎刺眼的、虚假的光芒。它像一张巨大的、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我。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个下午,家里死一般的寂静,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
他看我的眼神,是那种被抽干了所有希望的灰败。母亲则是一整晚都在厨房里洗洗刷刷,
水流声哗啦哗啦,掩盖了她压抑的啜泣。我成了那个“意外”,那个让全家期盼落空的窟窿。
“临江学院”——这个我高考前甚至不屑于多看一眼的名字,如今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一所偏远的、据说学风散漫的二本院校,成了我失败人生的第一个落脚点。
录取通知书上那几行铅字,冰冷地宣告着一种前途未卜的坠落感。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廉价油漆和新生喧哗的复杂气味。拖着箱子艰难跋涉,
耳边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家长焦灼的叮咛,拖着长腔的本地口音,
还有推着三轮车兜售劣质塑料盆的吆喝声,混杂着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噪音,
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浪。这声音裹挟着我,
将我推向那栋灰扑扑的、如同巨大火柴盒般的宿舍楼。
楼体陈旧得像是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遗物。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
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几扇窗户的玻璃碎了,用硬纸板或者透明胶带潦草地糊着,
像一双双呆滞又布满伤痕的眼睛。楼门口那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半敞着,
露出里面黑洞洞的门厅,像一个随时准备吞噬什么的巨口。门楣上方,
一块写着“7号楼”的牌子歪斜地挂着,字迹模糊不清。我的心,跟着那歪斜的牌子,
也沉甸甸地歪斜下去。这就是我未来四年的“家”?门厅里光线昏暗,空气仿佛凝固了百年,
沉淀着灰尘、潮湿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猛地钻进鼻腔,呛得我喉咙发紧,
忍不住干咳了几声。这气味沉重得几乎能粘住人的脚步。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
悬在头顶,有气无力地亮着,光线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切割得支离破碎,
勉强勾勒出脚下水泥地的轮廓。管理员的值班室窗口黑洞洞的,没有人影。我深吸了一口气,
那浑浊的空气却让胸口更闷了。凭着报到时领到的纸条,
我找到了位于四楼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404。数字本身似乎就带着某种不祥的暗示。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生涩的摩擦声,拧动时,锁芯内部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
“咔哒”一声,门开了。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比门厅里的更甚。
浓重的灰尘味,混杂着经年累月的潮湿霉气,像一块湿冷的抹布捂住了口鼻。
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旧书纸张腐败的味道,
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铁锈腥气?我皱紧眉头,强忍着不适,摸索着墙壁,
指尖立刻沾满了滑腻的灰尘。终于,“啪”的一声轻响,我按亮了门边墙上的开关。
惨白的光线瞬间从头顶那根老旧的日光灯管里倾泻下来,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也照亮了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如同伤疤般的刻痕。那是历届学姐留下的“到此一游”,
各种字迹,深深浅浅,记录着她们的怨气、无聊或是短暂的快乐。然而,就在门框内侧上方,
视线平视的地方,一行字,以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深深地刻进了斑驳的墙皮里。
字迹歪斜、颤抖,每一笔都刻得很深很深,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别相信任何人!”那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钢针,
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我的眼球!心脏骤然缩紧,猛地向下一沉,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几乎要停止跳动。一股寒意,不是来自皮肤,
而是从骨头缝里猛地钻出来,瞬间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后背的汗毛,
一根根全都竖了起来。这算什么?恶作剧?某个学姐离校前的疯狂发泄?
还是……某种不祥的预言?我僵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行刻字,喉咙发干,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指尖冰冷,几乎失去了知觉。行李箱沉重地倚在腿边,
轮子沾满了外面带来的尘土。宿舍里空无一人,三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靠墙摆放着,
光秃秃的木板床板上落满了灰。窗户紧闭着,玻璃蒙着厚厚的污垢,
透进来的光线也是浑浊的。那行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每一个刻痕都像一张无声尖叫的嘴。
它刻在那里,像一个冰冷而固执的诅咒,不容置疑地宣告着某种潜藏的、令人不安的规则。
开学典礼的礼堂巨大而空旷,穹顶高得有些离谱,墙壁是冰冷的灰白色,
吸走了所有的生气和暖意。无数颗黑压压的脑袋在下面攒动着,
新生们像刚被放牧进陌生草场的羊群,带着初来乍到的好奇、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巨大的扩音器悬挂在礼堂两侧,
一个语调平板、毫无波澜的声音正在宣读着冗长的校史和规章制度,
那些空洞的词汇在巨大的空间里碰撞、回荡,嗡嗡作响,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苍蝇,
直往人耳朵里钻,听久了让人昏昏欲睡。我坐在靠后的位置,脊背僵硬地挺着,
努力想集中精神,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礼堂前方高高的主席台。
那行刻在宿舍门框上方的字——“别相信任何人”——如同一个顽固的烙印,
时不时地在我脑海里闪现一下,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它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压在我对这个新环境所有模糊的期待上。“……下面,有请本届优秀新生代表,
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林薇同学上台发言!大家欢迎!
”扩音器里平板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个调门,紧接着,一阵稀稀拉拉、礼节性的掌声响起,
像一阵没精打采的潮水。一个身影从侧幕轻盈地走上台。所有的嘈杂和昏沉,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了。整个礼堂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屏息的寂静。是林薇。高挑,
纤细,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杨。她穿着一身简单的浅蓝色连衣裙,款式朴素,
但剪裁极为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流畅优美的身形。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
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细腻。礼堂顶灯的光束追随着她,
在她周身笼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她走到话筒前,站定,微微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
动作从容,没有丝毫新生的局促。当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时,
那张脸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眉如远山,眼若秋水。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樱红。
她的美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书卷气的清丽,
如同工笔画里走出的仕女,温婉,精致,无可挑剔。然而,在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
似乎又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仿佛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琉璃,
将她和台下的喧嚣世界不动声色地隔开。“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大家上午好……”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清澈、悦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像山涧里泠泠作响的清泉,瞬间流淌过整个巨大的空间。吐字清晰圆润,语速不疾不徐,
节奏感极好。她分享着高考备考的心路历程,展望对大学生活的规划,言辞恳切,逻辑清晰,
自信而从容。台下的寂静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深深吸引的专注。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有羡慕,有欣赏,有惊叹。她站在那里,光芒万丈,
与这所偏僻陈旧、甚至带着点破败气息的二本院校,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却又那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此刻唯一的主角。“……愿我们都能在这里,
找到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谢谢大家。”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她微微欠身。短暂的沉寂之后,
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比之前热烈了十倍不止,在空旷的礼堂里激起阵阵回音,久久不息。
那掌声如同实质的浪潮,几乎要将小小的主席台淹没。我坐在后排的角落里,
也下意识地跟着拍手。掌心相击的声音混在巨大的声浪里,微不可闻。
看着台上那个沐浴在光芒和掌声中的身影,
再想想自己那个霉味刺鼻、刻着诡异警告的404宿舍,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强烈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心头。开学第一晚,
宿舍楼里的气氛像一根被拉紧的弦。白天的喧嚣和新鲜感褪去,
留下的是对陌生环境本能的不安。走廊里不再有拖箱子的噪音,
取而代之的是压低了的说话声、关门声,以及从各个门缝里泄出的、光怪陆离的手机屏幕光。
空气里漂浮着方便面调料包的浓烈气味和某种廉价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集体生活的气息。我躺在靠门那张下铺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身下是领来的、带着一股子消毒水和陈旧棉絮味道的被褥。眼睛盯着上铺床板那粗糙的木纹,
耳朵却无法控制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隔壁宿舍似乎有人在打游戏,
键盘敲击声和压低的叫喊声隐隐传来。更远处,不知哪个水龙头没关紧,
“滴答……滴答……”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计时器在催促着什么。
那行刻在门框上方的字——“别相信任何人”——总在不经意间跳出来,
像黑暗里潜伏的眼睛。它带来的寒意,似乎比这初秋的夜更深。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意识开始模糊,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的泥沼时,一阵异样的声音穿透了薄薄的墙壁。
“砰!”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发颤。紧接着,
是一个短促的、被强行掐断的惊呼声。那声音极其细微,仿佛是从喉咙深处被挤压出来,
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就戛然而止。“呃——!”然后,一切归于死寂。那死寂来得太快,
太突兀,如同被猛然扼住了咽喉。连隔壁宿舍的游戏声、远处的水滴声,
都在这一刻诡异地消失了。整条走廊,或者说整个楼层,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安静。
我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
发出“咚咚”的巨响。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朵里嗡嗡作响。是林薇宿舍的方向!
那声闷响,那声短促到几乎不真实的惊呼……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夜晚虚假的平静。黑暗里,
我猛地坐起身,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墙壁,寒意透过薄薄的T恤渗进来。
眼睛死死盯着宿舍门下方那道狭窄的门缝。外面走廊的声控灯,
似乎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声响而亮起?一片昏暗。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然后,一阵极其轻微、极其谨慎的脚步声,贴着墙根,在走廊里响了起来。那脚步声很轻,
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消弭所有痕迹的谨慎,正不疾不徐地朝着楼梯口的方向移动。
嗒…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绷紧的神经上。那脚步声最终消失在楼梯口的方位。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沉重,更粘稠。我僵坐在床上,手脚冰凉,一动不敢动。
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宿舍里回荡。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一层惨淡的灰白色笼罩着宿舍楼区。一种异样的紧张气氛,如同冰冷的水银,
悄无声息地渗透了每一寸空气,取代了昨日迎新时的嘈杂。宿管阿姨那张总是板着的脸,
此刻更是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在进出楼门的新生脸上扫来扫去。
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神情严肃,在七号楼门口低声交谈着,时不时朝楼内指指点点。
压抑的低语声像水底的暗流,在楼道里、水房边、盥洗池旁,
所有能短暂聚集的地方蔓延开来。“听说了吗?文学院那个……叫林薇的?”“对对对,
就是开学典礼发言那个,特别漂亮的……”“真的假的?昨晚还在的?”“千真万确!
她宿舍的人都吓傻了!今早发现的,人没了,东西都在,床铺都是凉的……”“报警了吗?
”“早报了!警察都来了,在她们宿舍和楼道里转悠呢……”“监控呢?”“嗐,别提了!
听保安说,就咱们这破楼,摄像头全是摆设!好几个关键位置的早就坏了,
拍着的地方也糊得要命,根本看不清!”“天呐……这太吓人了!
刚开学就……”我端着洗漱盆,挤在水房冰凉的水槽边,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指,
却无法驱散心头那股不断膨胀的寒意。水流声、旁边同学压低嗓门的议论声,
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声或许是错觉?,像无数根细线,紧紧缠绕着我的神经。
林薇。昨晚那个消失在诡异声响中的身影,真的就是她。
那个昨天还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的焦点,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蒸发了,
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沙漠。“别相信任何人……”门框上那行冰冷的刻字,
此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预兆感,再次浮现在眼前。
水房污迹斑斑的镜子映出我苍白的脸,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惶。我匆匆低下头,
胡乱抹了把脸,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端着盆,低着头,
快步穿过四楼光线昏暗的走廊。地面是老旧的水磨石,磨损得厉害,有些地方坑坑洼洼。
刚走到靠近楼梯口的位置,脚下突然被一个硬物硌了一下,差点摔倒。我踉跄一步站稳,
皱眉低头看去。那东西静静地躺在水磨石地面的一个小凹坑里,半掩在灰尘中。
是一枚小小的、银色的东西。我下意识地弯腰,手指有些发颤地把它捡了起来。是一枚胸针。
很别致,设计简洁。主体是一个小小的、镂空的圆形,像是某种抽象的太阳或花朵图案,
边缘镶嵌着几粒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碎钻,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星芒。
材质是某种合金,入手冰凉,带着沉甸甸的质感。这绝不是地摊货。它的精巧和重量,
都透着一种内敛的、不张扬的贵重感。我的指尖捏着这枚冰凉的胸针,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昨天开学典礼,林薇站在台上……她浅蓝色连衣裙的左胸口位置,
似乎就别着一枚小小的、闪着微光的饰物!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那抹银色反光的位置,
和这枚胸针的大小……高度吻合!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楼梯口的角落?
是挣扎中掉落的?还是……被刻意遗弃的线索?昨晚那谨慎的脚步声,
就是朝着楼梯口消失的!一股电流般的麻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皮。我猛地攥紧了手心,
冰凉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和神经。
就在我死死盯着掌心的胸针,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时,
一个高大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挡住了前方楼梯口透上来的微弱光线。我吓了一跳,
本能地后退半步,攥着胸针的手下意识地藏到身后,抬起头。是个男生。很高,
至少比我高一个半头,身形瘦削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道感。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斜倚在楼梯口的墙壁上,一条长腿微微屈着,
姿态看似随意,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不羁的额发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