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和我从小共用一张课桌。十四岁那年,老师没收了他写给我的纸条:“放学等我。
”十八岁高考结束的暴雨夜,他攥着蓝格子伞在校门口等到路灯熄灭。二十五岁同学会,
他隔着人群举杯,无名指上的戒痕刺痛我的眼睛。三十五岁重逢在深夜便利店,
他说:“我离婚了。”窗外风雪吞没了我的回答。四十四岁收到他病危通知,
冲进病房时监测仪正发出长鸣。整理遗物发现铁盒里装着四十二张未寄出的明信片。
每张背面都写着:“小雨,今天我又去了你说想去看的地方。
”苏虹的手指碰到那个铁皮盒子时,心猛地一揪,冰凉的触感像针一样扎进来。
盒盖上那个原本挺可爱的小熊图案,早就磨得看不清了,边角锈得发红。
它就那么孤零零地塞在陈默床头柜抽屉的最里面,被几本旧相册和一摞医院单据压着,
好像被时间给忘了。她把它捧出来,感觉沉甸甸的,上面落了一层灰。手指擦过铁皮,
发出“沙沙”的、有点发涩的声音,在这安静得过分的病房里特别刺耳。掀开盒盖,
一股混合着旧纸和铁锈的怪味直冲鼻子。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背面朝上的明信片,
一张张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却是一张折痕很深、边都磨毛了的作文纸。一看到它,
苏虹的手指就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这纸,这折痕,她太熟悉了——就是十四岁那年,
被语文老师“老佛爷”当众没收的那张纸条。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汹涌的潮水裹挟着旧日光影,瞬间将她淹没。
——————教室外面的大梧桐树把阳光切成一块块的,洒进初二班的窗户里。
空气里飘着粉笔灰味儿,还有一股子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汗味。苏虹正咬着铅笔头,
跟一道几何题死磕。突然,胳膊肘被人轻轻捅了一下。她烦得很,扭过头去,
一下子对上陈默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飞快地朝讲台那边努了努嘴。
趁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空档,一个捏得紧紧的小纸团,“嗖”地一下飞过“三八线”,
不偏不倚滚到了她摊开的课本上。那动作快得,简直像练过几百遍似的。
苏虹的心“咯噔”一下,赶紧用手掌盖住纸团。手指头摸到里面好像包着个硬硬的东西。
她屏住气,偷偷在桌子底下把纸团展开。皱巴巴的作业本纸上,
只有三个飞扬又略显潦草的铅笔字:放学等我。字迹下面,
小心翼翼地粘着一颗小小的、透明包装的柠檬硬糖。那是小卖部最便宜的那种,一毛钱两颗,
酸得能让人龇牙咧嘴,却是他们那个年纪能轻易交换的甜蜜。
一丝微不可察的甜意悄悄爬上苏虹的嘴角,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飞快地把纸条重新攥紧,
手心微微出汗,那点甜味似乎透过纸张渗进了皮肤里。讲台上,
“老佛爷”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陈默!苏虹!干什么呢?交出来!
”全班几十双眼睛瞬间聚焦,带着好奇、同情或幸灾乐祸。苏虹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
火辣辣的,恨不得把头埋进桌洞里。陈默却比她镇定些,但耳根也红得滴血。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在老师严厉的目光逼视下,磨蹭着伸出手。
苏虹只觉得手里的纸团瞬间变得滚烫、沉重,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三个字和那颗糖在掌心灼烧的重量。最后,那张藏着少年心事的纸条,
还是被“老佛爷”用两根保养得挺好的手指头,嫌弃地捏着纸角拎走了。
放学的铃声总算响了,教室里的人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呼啦啦全挤出去了。
苏虹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把课本胡乱往包里塞,眼睛却偷偷瞄着陈默。
他靠在教室后门外的走廊墙边。夕阳的光照在他身上,给他站得笔直的侧影,
镶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在等她。苏虹背上书包,脚步有些发飘地走过去,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那个…”陈默的声音有点干,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她,
“纸条…你别生气啊。”他伸手抓了抓后脑勺上刚剃短的头发茬,
这动作把他那点紧张全露馅儿了。苏虹低着头,
用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一下下蹭着地上的小石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没生气。
”两人之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有点尴尬,又有点说不清的滋味。
只有远处操场上传来的“砰砰”打球声,模模糊糊地响着。陈默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没再吭声,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塞进苏虹手里。凉凉的,
滑滑的——是那颗柠檬糖。糖纸在夕阳底下,反着一点微弱的光。“给你。
”他就说了这么两个字,然后跟逃跑似的,扭头就扎进了楼梯拐角吵吵嚷嚷的人群里,
一下子没影了。苏虹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颗糖,塑料糖纸硌得手心有点疼。
夕阳往下沉,把她孤零零的影子,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拉得老长老长。
——————————那张熟悉的作文纸躺在铁盒里,摸上去烫手得很,
苏虹的手指头都麻了一下。她小心地把它放在旁边,眼睛看向底下那厚厚一叠明信片的背面。
最上面那张明信片,印着恒河日出的景象,颜色特别浓,看着就很有异国风情。
她手抖得厉害,但还是把它翻了过来。背面,是陈默那熟悉又有些变化的笔迹,
力透纸背:2007年8月25日,瓦拉纳西,恒河边。小雨,
我今天总算到了你说的那个“太阳从水里冒出来”的地方。河边人挤人,味儿特别冲。
烧东西的烟味混着香料味,空气又闷又湿。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整个河面金灿灿的,
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猜你要是在这儿,肯定得捂着鼻子,可眼睛肯定又舍不得闭上,
得使劲儿看。我买了盏当地人祈福用的小油灯船,替你放进河里了。看着它顺着水漂走了,
也不知道最后能漂到哪儿去。——陈默纸上的字有些地方被水糊开了。
苏虹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恒河那烫死人的太阳光、呛得人直咳嗽的烟味、金晃晃的河水...就这几行字,
一下子全砸进她脑子里,撞得她心口发疼。她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见陈默了:穿着件旧冲锋衣,
风尘仆仆地站在恒河边。河边吵吵闹闹的,可又让人觉着特别。他正笨手笨脚地蹲在那儿,
替她放下一盏小小的油灯船。那盏小灯顺着河水晃晃悠悠地漂走了,越漂越远。
他们之间那个最重要的约定,好像也跟着那点光亮,就这么漂没了。记忆猛地一下,
把她拽回了十八岁那个闷热的夏天。——————高考最后一天收卷的时候,
天闷热得喘不过气,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被湿气糊住了。远处的天阴沉沉的,
堆满了厚厚的灰云,像吸足了水的烂棉花团,沉甸甸地往下坠,
眼看就要兜不住一场大暴雨了。苏虹跟着拥挤的人流挤出校门。耳朵里嗡嗡响,
全是声音——有对答案的,有爸妈喊孩子的,还有考完解放了兴奋尖叫的。她使劲踮起脚,
在密密麻麻的人头里着急地找啊找,就想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很快,她看到了。
陈默就站在校门对面那棵老槐树下,一动不动,像急流里一块石头,特别扎眼。
他手里死死抓着一把崭新的蓝格子伞,伞面蓝白相间,在灰蒙蒙的天色底下,看着有点孤单。
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豆大的雨珠砸在白天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
溅起一小股一小股热气,滋滋直响。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大家你推我挤,
慌慌张张地往能躲雨的地方跑,或者冲向路边等着的车。“陈默!
”苏虹隔着马路朝陈默使劲挥手,想从乱糟糟的人堆里挤过去。就在这时,
一条胳膊猛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力气大得很,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亲热劲。是同班的张扬,
那个整天在篮球场耍帅的家伙。他刚从考场出来,脸还兴奋得发红,
嗓门在刚起的雨声和嘈杂里特别响:“苏虹!考得咋样?走走走,
大伙儿说去‘老地方’聚一餐,庆祝解放!就差你了!”苏虹被他半推半抱着就往另一边带,
脚下打了个趔趄。她急得扭头朝马路对面喊:“等等!陈默还在那儿呢!”“陈默?管他呢!
”张扬根本不当回事,“快点快点,车都到了!”他不由分说,力气贼大,
几乎是把她整个人架起来了。手里的伞尖还粗鲁地扒拉开挡路的人。
冰冷的雨点“啪啪”地砸在苏虹光着的胳膊上。她拼命扭过头,
视线穿过越来越密的雨帘和乱晃的人影。老槐树下,陈默还像根钉子似的杵在那儿,
一动没动。雨水顺着他短短的头发往下淌,滑过脸颊。那把崭新的蓝格子伞,
他就那么死死攥着,伞骨笔直,愣是不撑开。指关节因为用力都发白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这边,目光穿过一条湿透的马路,穿过散场闹哄哄的人群,
穿过张扬死死搂在她肩上的胳膊。那眼神,像受伤的野兽,又像掉进冰窟窿里彻底绝望了,
带着一股子能穿透雨水的寒意,狠狠地扎进苏虹眼睛里。她想张嘴喊他名字,
想挣开张扬的胳膊。可张扬力气太大了,旁边兴奋的同学也七嘴八舌地围上来。
雨更是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伞上、地上,吵得人心发慌。
她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大浪卷走了,一点儿也由不得自己,被推着、搡着,
离那棵老槐树越来越远。她用尽力气最后回了一次头,雨水糊了眼,人也挤人,啥都看不清。
昏黄的路灯在大雨里“唰唰唰”一盏接一盏亮起来。那模糊的光圈里头,
就剩下个倔强的影子,被雨浇得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蓝点儿,孤零零戳在树下头,
看着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他了。再后来,就连那个模糊的蓝点儿,
也彻底被大雨、被来来往往的车灯搅和成的一片乱糟糟的光给吞没了。那天晚上,
“老地方”烧烤摊吵得要命。烤肉的油烟味儿混着便宜啤酒的气,在湿乎乎的空气里飘。
苏虹坐在闹哄哄的人堆儿中间,四周都是碰杯的叮当响、嘻嘻哈哈的笑声,
还有考完试撒欢儿的发泄劲儿。她面前的杯子一直被人倒得满满的,可心里头呢,
却像被谁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空得发慌,就剩下那晚冰冷的雨水还在里头晃荡。
那把崭新的、死犟着没撑开的蓝格子伞,打那以后,就成了她心里头一道疤,
每次想起来都硌得慌,颜色一点儿都没褪。——————窗户外头的风突然“呜呜”地发狠,
死命摇着病房的窗框,那动静听着像哭似的,
一下子把苏虹从那个冰冷刺骨的雨夜里给拽了回来。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胳膊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手指头冰凉冰凉的。眼神儿又落回铁盒里那张恒河日出的明信片上,
上面写的日期是2007年8月。那场把什么都浇透了的大雨之后,
他俩就像两粒沙子被大风给吹散了,滚到了天南地北。她去南方上了个普普通通的大学,
陈默呢,一路北上,进了顶呱呱的名校。隔得那么老远,
就像中间横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河。联系倒也没完全断,但变得又少又小心,
跟隔着层玻璃想碰碰不着似的。偶尔深更半夜来个电话,
说的也都是些小心翼翼的“你还好吗”、“最近怎么样”,净是些不咸不淡的闲篇儿。
至于那个下大雨的晚上,树底下那个一声不吭、看着就让人揪心的影子,
还有那把死活没撑开的蓝格子伞……这些事儿,成了他俩心里头谁都不敢提、也不敢碰的疤。
再次见到陈默,已是七年之后。二十五岁,一场高中同学组织的聚会。包间里灯光迷离,
音乐震耳欲聋,空气里混杂着香水、酒精和烤肉的浓烈气味。毕业多年,
昔日的同学早已被社会打磨出不同的棱角,推杯换盏间,
谈资围绕着房子、车子、股票和似是而非的人脉。苏虹缩在角落,
小口嘬着杯子里冰凉的饮料,眼神儿无意识地在一张张既熟又生的脸上扫来扫去。忽然,
就在那光影乱晃、人影幢幢的空档里,她一下子瞄到了那个人。陈默坐在沙发另一头,
被几个混得不错的男同学围着。他穿了件合身的深色衬衫,袖子随随便便挽到胳膊肘,
露出来的小臂线条结实又利落。侧脸在晃来晃去的射灯底下,轮廓显得特别清楚,
那股子少年气没了,多了几分稳当劲儿,棱角也硬了些。他手里端着杯琥珀色的酒,
嘴角挂着那种挑不出毛病的笑,时不时点个头,应和着旁边人唾沫横飞的高谈阔论,
看着应付得挺轻松。苏虹的心跳没来由地就快了。她正琢磨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哪怕只是远远地使个眼色确认一下。可陈默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
隔着晃悠的人影、飘着的烟,他的目光“唰”地一下,直接穿过闹哄哄的场面,
准准地钉在了她身上。那眼神深得很,里头像藏着好多没说的话。他远远地,
冲她抬了抬手里的酒杯。苏虹也下意识地把自己那杯饮料举了起来,隔空意思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包间里刺眼的射灯灯光,“唰”地一下扫过陈默举杯的手。
一道清清楚楚的、淡白色的圆圈印子,明晃晃地刻在他左手无名指根那儿。
是戒指箍出来的印儿。苏虹举杯的动作,一下子冻在了半空中。杯壁上凝的水珠,
顺着她手指头往下滑,冰凉冰凉的,扎得她一激灵。那一圈小小的、惨白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