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墻

上午十点的阳光刺眼，空气燥热得粘稠。

孟芸盯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报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完了完了，财务部那边催命似的，再不送过去，全部门这周的工资奖金都得泡汤！”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周五的魔咒如期而至。

目光扫过窗外拥堵得纹丝不动的车流，心一横。

路边停着一辆共享电动车，钥匙还插在上面，大概是哪个马大哈忘了拔。

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冲出办公室，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电动车。

“咻——”车轮碾过熟悉的街道，两旁景物飞速倒退。

脑中像过电影：客户的刁难、上司的冷脸、永远填不完的表格……生活像一只无形的手，扼得她喘不过气。

三十五岁，事业不上不下，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旋转。

就在分神的一刹那——“嘭！！！”

剧烈的撞击感从侧面传来，天旋地转！

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被狠狠甩出去，砸在坚硬滚烫的路面上。

耳边是尖锐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呻吟，还有路人惊恐的呼喊：“撞人了！

快叫救护车！”

“天呐，又是这个路口！

上周刚没了一个！”

“看着没流血，是不是晕了？”

孟芸眼前发黑，剧痛从西肢百骸炸开，意识像断线的风筝，飘飘忽忽。

她努力想睁开眼，视野却一片模糊的重影，只能感觉身体被小心地移动。

刺耳的救护车鸣笛由远及近，担架的冰冷触感传来。

模糊中，似乎有人在她手臂上扎了一下，一阵强烈的酸麻感瞬间席卷全身，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被抽走，彻底坠入无边的黑暗。

意识像沉在幽深冰冷的海底，一点点艰难地上浮。

耳边，似乎有一个遥远而温柔的声音，像穿过层层水波：“芸芸？

芸芸……你醒了吗？

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很久……我都快以为……”眼皮重若千斤，孟芸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柔和的光线刺得她眯起眼。

她躺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床上，盖着柔软的羽绒被。

空气里弥漫着干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清新气息。

她猛地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瞬间袭来，让她干呕出声。

“别急！

慢慢来！”

那个温柔的声音立刻靠近。

一张男人的脸映入她模糊的视野。

三十多岁，五官端正，气质温润，眼神里盛满了毫不作伪的担忧和……心疼？

“你……你是谁？”

孟芸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惊恐，“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哪里？

今天几号了？”

她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陌生的、质地精良的粉色真丝睡衣，合身得让她心惊。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眼神黯淡下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医生说……你可能是暂时失忆了。

没想到是真的……芸芸，我是俊晏啊。

你的老公，你不记得了吗？”

老……公？

孟芸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

结婚？

我什么时候结婚了？

她努力回想，记忆却像被橡皮擦狠狠抹过，只留下赶报表、骑电动车、以及那声可怕的“嘭”！

再往前，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雾。

“俊晏？”

她茫然地重复，这个名字陌生得像来自外星球，“我……我结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一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捂住发胀的太阳穴，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医生说，是车祸引起的脑震荡，加上应激反应，导致了……解离性遗忘症。”

俊晏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记忆可能会慢慢回来，也可能……”他顿了顿，没说完，但孟芸懂了那个“也可能”的残酷含义。

“别怕，人没事就好。”

他立刻又换上温柔的语气，仿佛刚才的沉重只是错觉，“你刚醒，身体还虚。

我熬了点小米粥，养胃的，喝一点？”

他起身端来一个白瓷碗，热气腾腾，米香扑鼻。

“要我喂你吗？”

老公？

孟芸看着眼前这张关切的脸，心底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温暖是真切的，可那深入骨髓的陌生感，让她本能地竖起一道无形的墙。

她不敢信。

“我的……手机呢？”

这是她连接“过去”的唯一稻草。

俊晏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道：“医生说恢复期最好减少电磁辐射，对脑子不好。

我给你收着呢，放心。”

他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手机递给她，屏幕边缘有一道明显的裂痕。

孟芸几乎是抢过来，用颤抖的拇指按下指纹——解锁成功！

她急切地翻看：通讯录、微信、相册……置顶的联系人：“老公”——号码正是俊晏的。

微信里，工作群消息爆炸，而“老公”的对话框却干净得近乎冷漠：“加班，晚归。”

“好。”

“汤在锅里。”

“嗯。”

像两个合租室友的例行公事。

手指滑向相册。

最近大多是工作截图。

再往前翻……孟芸的呼吸停滞了。

照片里，是她和一个男人。

背景是蔚蓝的海边，夕阳熔金。

她穿着飘逸的长裙，笑容灿烂地依偎在那个男人怀里——正是眼前的俊晏！

还有几张，是婚礼现场。

她穿着圣洁的婚纱，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两人在亲友簇拥下切蛋糕、敬酒……照片里的她，笑得幸福而满足，眼中盛满了光。

这是……我？

孟芸死死盯着屏幕，巨大的荒诞感和割裂感几乎将她撕裂。

照片里的“幸福”如此真实，可为什么此刻的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

没有感动，没有甜蜜的涟漪，只有一种在看陌生人的滑稽剧般的疏离。

“我们……看起来很好。”

她干涩地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从刺眼的屏幕移开，落在俊晏脸上，带着探究。

俊晏一首静静看着她翻看手机，眼神复杂难辨。

听到她的话，他嘴角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沉重：“嗯，我们很好。

虽然你以前工作起来总像个拼命三郎，常常顾不上家，但我们……都很珍惜。”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停住，转而轻轻掖了掖她的被角，“记忆丢了没关系，我们重新认识。

我是俊晏，你的老公。

你只要记住这个就好。”

他的温柔像一张密实的网。

孟芸垂下眼，避开他的注视，胃里的小米粥仿佛变成了冰冷的石头。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你休息。

粥凉了就别喝了，我晚点再给你热新的。”

俊晏没有丝毫迟疑，起身，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瞬间安静得可怕。

孟芸靠在床头，窗外明媚的阳光照不亮她心底的阴霾。

这个“家”整洁、温馨、老公体贴入微，照片“铁证如山”。

一切都完美得像童话。

可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为什么心底有个微小的声音在尖叫：不对劲！

那场车祸，带走的仅仅是记忆吗？

还是说，它撞开的，是一个精心伪装的牢笼的门缝？

碗里的粥彻底凉了。

孟芸拿起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海边那张合影。

照片里的“她”笑得那么甜，此刻的她却只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仿佛那笑容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