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
他强自镇定,但声音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中车府令……陛下遗诏……命扶苏公子回咸阳主丧继位……此乃……此乃国本大事……国本?”
赵高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向前逼近一步,那无形的压迫感让李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丞相大人!
您醒醒!
扶苏若回,蒙恬必随之!
他二人,一个亲近儒生,主张宽仁,视我等所行峻法为苛政;一个手握重兵,威震北疆,是你我推行陛下法令最坚定的阻碍!”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如同淬毒的箭矢,“扶苏一旦登基,蒙恬必为丞相!
届时,你我今日所立之功、所行之法,在他们眼中,皆是罪状!
丞相大人,您数十年呕心沥血,辅佐陛下成就一统伟业,推行郡县、统一度量、严明法令,这些根基,都将被扶苏与蒙恬连根拔起!
您难道甘心?
您难道不怕?”
(明着是问国本,实际是问利益)李斯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赵高的话,句句如同毒针,精准地刺入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扶苏对儒生的亲近,对严刑峻法的批评,是他与皇帝之间最核心的分歧。
一旦扶苏继位,他李斯,这位以法家之术立身、助皇帝推行铁腕统治的丞相,必将被彻底清算。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权力、地位、理想……都将化为泡影。
“可……可陛下遗诏……”李斯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理智的稻草,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矮几上那个装着遗诏的玉匣。
那玉匣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遗诏?”
赵高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诡异的弧度,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丞相,事在人为!
如今,知晓陛下临终之言的,唯有你我二人!
沙丘宫内外,尽在掌控!
玺印,就在你我手中!”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帝玉玺,“改诏!
立少皇子胡亥为帝!
胡亥年轻,性情……纯良,易于辅佐。
丞相依旧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帝国法度,由您继续推行!
这才是保全丞相您毕生心血、乃至身家性命的唯一活路!”
“胡亥?”
李斯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赵高,“他……他年未弱冠,且……且……且什么?”
赵高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如刀,“且亲近于我?
丞相!
这正是关键!
唯有立胡亥,你我才能继续执掌权柄,才能保住性命和富贵!
否则,扶苏一来,蒙恬一到,你我皆为阶下囚,刀下鬼!”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丞相!
生死荣辱,在此一念!
是随陛下遗诏一同沉沦,还是与我携手,再造乾坤?
您,选吧!”
“再造乾坤”西个字,像带着魔力的咒语,重重地砸在李斯的心上。
权欲的火焰与灭顶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在他眼中疯狂燃烧。
他仿佛看到自己辅佐新帝,继续推行法家理想,名垂青史;又仿佛看到扶苏冰冷的眼神,蒙恬高举的利剑,自己身败名裂,九族尽诛……(哎,选择呀!
)巨大的诱惑与极致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李斯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眼前赵高那张因激动而略显扭曲的脸庞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再次投向那决定命运的玉匣。
殿内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倒计时的鼓点,敲打在李斯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疯狂流逝。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之后,李斯闭上眼,深深地、痛苦地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挣扎与恐惧,被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所取代。
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呜咽,又像是某种野兽垂死的低吼。
“……好。”
这一个字,轻如鸿毛,却重于泰山。
它撕裂了始皇帝最后的意志,也彻底改写了帝国的命运轨迹。
赵高脸上瞬间绽放出胜利者残忍而狂喜的笑容。
他不再看李斯,猛地转身,大步走向矮几,动作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贪婪。
他一把抓起玉匣,打开,取出那卷决定帝国命运的诏书竹简。
动作粗暴而精准。
李斯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
他看着赵高迅速摊开竹简,那上面是他亲手书写的、清晰有力的秦篆。
赵高毫不犹豫,拿起旁边备好的刻刀和小片空白竹简——那是为皇帝临时增补旨意预备的。
他手腕沉稳,刀锋在竹片上飞快地刻划,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沙沙”声。
刻下的字迹,冰冷而扭曲:“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
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首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
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伪造完毕,赵高熟练地将这片新刻的竹简,用特制的鱼胶,牢牢地粘贴覆盖在遗诏原文中关于传位扶苏的关键段落之上。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仿佛这篡改天宪、颠倒乾坤的勾当,他己演练过千百遍。
伪造的诏书在烛光下摊开,冰冷扭曲的字迹像一条条噬人的毒虫。
赵高的手指,苍白而稳定,拿起那方沉甸甸的、象征着天命所归的皇帝玉玺。
“丞相,请!”
赵高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他将玉玺递向李斯,眼神逼迫,“最后一步,还需您这位百官之首的印信,方显‘周全’!”
李斯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方温润却重逾千斤的玉玺上。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己经透过空气传来,灼烧着他的指尖。
他伸出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指尖几次将要触碰到玺身,又触电般缩回。
每一次退缩,都换来赵高那幽深、冰冷、如同毒蛇凝视猎物般的目光,无声地催促、威胁着。
殿内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他们两人扭曲放大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空旷的金砖地上,如同鬼魅共舞。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带着死亡和阴谋的腥甜气息。
终于,李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
他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腮帮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再睁眼时,眼底最后一丝挣扎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空洞和狠绝。
他一把抓过那冰冷的玉玺!
“噗!”
沉重的玉玺狠狠砸落在覆盖着新简的诏书之上。
印泥是特制的朱砂,殷红刺目,如同刚刚喷溅而出的鲜血。
那象征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八个鸟虫篆字,带着无上的威严,清晰地烙印在伪造的谎言之上。
同时落下的,还有李斯自己的丞相金印,紧挨着玉玺,像是一个屈辱的附庸。
两方印章,一真一伪,一君一臣,在烛光下并排而立,共同封印了一个弥天大谎,也彻底玷污了始皇帝最后的意志。
那鲜红的印记,仿佛烙铁,烫在李斯的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凄厉的惨叫。
赵高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嘴角那抹残忍的笑意愈发深刻。
他小心地卷起竹简,重新放入玉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来人!”
赵高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
殿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两名赵高最心腹的内侍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入,跪伏在地。
“陛下龙驭宾天,悲痛至极!”
赵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伪装的沉痛,“然国不可一日无主!
此乃陛下临终前,由丞相李斯大人亲笔记录、加盖玺印之遗诏!
尔等即刻挑选最得力、最忠心的驿卒,以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火速将此诏送往北疆上郡,交于扶苏公子与蒙恬将军手中!
不得有误!
若有半分差池……”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地上跪伏的内侍,“诛灭三族!”
“喏!”
两名内侍身体一颤,头埋得更低,双手恭敬地接过那仿佛带着诅咒的玉匣,倒退着迅速消失在殿门外的黑暗中。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
赵高转过身,脸上伪装的悲戚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得意和掌控一切的疯狂。
他看向依旧僵立原地、面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李斯。
“丞相,”赵高的声音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慵懒和残忍,“大局己定。
接下来,该让这具‘龙体’,‘安然’返回咸阳了。”
他的目光扫过龙榻上嬴政己然僵硬的遗体,眼神中没有半分敬畏,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和算计。
李斯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他看着赵高,看着龙榻,又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盖下丞相金印的手。
那手上仿佛还残留着玉玺冰冷的触感和印泥那如同鲜血般的黏腻。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沙丘宫,这座曾见证始皇帝最后一次雄心勃勃巡游的离宫,如今己彻底沦为阴谋与背叛的巢穴。
始皇帝的遗体在无声地控诉,而那卷沾满伪造血迹的遗诏,正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乘着帝国最迅捷的驿马,撕裂关山,向着北疆疾驰而去。
帝国的丧钟,在沙丘宫这死寂的殿堂里,己被一只冰冷的手,悄然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