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从烟雨楼来的人被分成了几拨,男人去了杂役房,女人被带到后院,由一个满脸皱纹的嬷嬷管着。
嬷嬷姓周,说话像刀子似的,第一天就给我们立了规矩:“进了将军府的门,就得守将军府的规矩。
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不然有你们好受的!”
我被分到了柴房,跟另外三个丫头住在一起。
她们一个是从灾区逃荒来的,叫春桃;一个是家生子,叫绿萼;还有一个,就是红指甲姑娘,现在她不涂红指甲了,大家都叫她阿红。
柴房很小,堆着半屋子柴火,角落里铺着些干草,就是我们的床。
晚上躺在干草上,能听见老鼠“吱吱”地跑,还能闻到柴火的味道,比烟雨楼的霉味好闻点,却也冷得厉害。
“冷吗?”
春桃往我身边凑了凑,把她那件打了补丁的棉袄分了我一半,“忍忍吧,比在外面冻死强。”
春桃比我小一岁,脸上有块淡淡的胎记,笑起来像个小太阳。
她说她家乡闹旱灾,地里的庄稼全枯死了,爹娘带着她逃荒,路上爹娘都饿死了,她被人贩子卖到了将军府,幸好还没被转卖就遇上了我们。
“你呢?”
我问她,“不想家吗?”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家没了,想也没用。”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家没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能压垮人。
我还有家,有爸妈,可我回不去了。
第二天一早,周嬷嬷就带着我们去干活。
我的活是劈柴,给后厨供柴。
劈柴的斧头比我想象中重得多,我双手握着斧柄,使出全身力气劈下去,斧头却歪了,擦着木头滑到地上,震得我虎口发麻。
“没用的东西!”
周嬷嬷在旁边看着,骂了一句,“连点力气都没有,留你在府里吃白饭吗?”
我咬着牙,重新举起斧头。
一下,两下,三下……木头终于裂开了,我却累得首喘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旁边的阿红在扫地,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偷偷朝我挤了挤眼,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安慰。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吃白饭”了。
所谓的饭,是掺着沙子的糙米,煮得半生不熟,菜是水煮的野菜,一点油星都没有。
我扒拉了两口,沙子硌得牙疼,实在咽不下去。
“快吃吧,”春桃塞给我一个小布包,“我攒的一点盐,你撒点在菜里,能好吃点。”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点灰白色的粉末,大概是粗盐。
撒了点在野菜上,果然有了点味道,至少能咽下去了。
“谢谢。”
我说。
“谢什么,”她笑了笑,“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着吧。”
互相帮衬。
这西个字在我心里转了一圈,暖暖的。
在现代,我总觉得“帮衬”是件很容易的事,给乞丐点钱,给流浪猫点吃的,可在这里,帮衬是把自己嘴里的盐分给别人,是把棉袄分一半给别人,是用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换别人活下去的可能。
劈柴劈了没几天,我的手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虎口也肿了,可我劈柴的速度越来越快,周嬷嬷看我的眼神也缓和了些。
有天下午,我去后厨送柴,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廊下。
他穿着青灰色的常服,背对着我,手里拿着本书,正看得入神。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可我还是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冷,像冬天结了冰的湖面。
是赵珩。
我赶紧低下头,想绕过去,却不小心踢到了脚下的石子,石子“咕噜噜”滚到他脚边。
他转过头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眉眼很深,鼻梁高挺,嘴唇很薄,紧抿着,像把没开刃的刀。
他的眼睛很黑,深不见底,看我的时候,没有任何情绪,像在看一块挡路的石头。
“谁让你在这里的?”
他问,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
“奴、奴婢是来送柴的。”
我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
他的目光扫过我的手,停顿了一瞬。
我的手又红又肿,掌心的痂裂开了,沾着点黑泥,像块被踩烂的红薯。
“周嬷嬷没教过你规矩?”
他又问,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了敲,笃的一声,像敲在我心上。
“教过的……”我声音发颤,指尖掐进掌心,“嬷嬷说,不该走的路不能走,不该看的人不能看……奴婢这就走。”
转身想跑,袖口却被他拽住了。
他的手指很凉,力气大得惊人,像铁钳似的。
我吓得浑身僵硬,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味,混着点硝烟的气息——那味道让我想起电视里演的战场,冷得能冻掉耳朵。
“手废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劈柴的活谁干?”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松开我的袖口,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扔给我。
瓷瓶砸在我怀里,沉甸甸的,像块冰。
“涂了。”
他说完,转身回了廊下,重新拿起那本书,侧脸的线条冷硬得像块石碑,“别耽误了府里的活计。”
我捏着瓷瓶,站在原地,半天没动。
阳光穿过树叶,在他身上晃来晃去,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我脚边。
他看书的样子很专注,眉头微蹙,手指又开始敲廊柱,笃、笃、笃,节奏很慢,像在数柴房的柴火够不够烧。
我忽然想起阿红说的,他一个人砍过二十多个脑袋。
这样的人,会在乎一个劈柴丫头的手能不能干活吗?
还是说,他只是怕少了个人劈柴,耽误了给书房烧火?
那天晚上,我把药膏分给了春桃一半。
她的手比我还糙,虎口裂了道大口子,渗着血珠。
“这是……将军给的?”
春桃捧着瓷瓶,眼睛瞪得溜圆。
“嗯,”我点点头,把药膏涂在掌心,凉丝丝的,很舒服,“他说……别耽误干活。”
春桃没说话,只是摸着瓷瓶,眼神有点复杂。
柴房顶的破洞漏进点月光,照在地上的柴火上,像撒了把碎银子。
我摸着掌心的凉,忽然觉得这将军府比烟雨楼更像个迷宫——不仅路绕,人心更绕。
几天后的下午,周嬷嬷突然闯进来,脸色铁青:“林丫头,跟我走!
将军让你去书房伺候笔墨!”
“嬷嬷,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不会伺候笔墨。”
“不会也得去!”
周嬷嬷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要是惹得将军不高兴,把你扔***坊司,看你还敢说不会!”
被拽到书房门口时,我的腿还在抖。
周嬷嬷替我理了理衣襟,压低声音:“记住了,少说话,多做事,将军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千万别抬头看他!”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书房的门。
赵珩正坐在书桌前看地图,面前摊着张很大的羊皮纸,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大概是城池和河流。
他穿着件玄色的袍子,没系腰带,领口敞开着,露出点锁骨,可那股冷意一点没减,像冰窖里开了道缝。
“来了?”
他头也没抬。
“是。”
我走到书桌旁,看着桌上的笔墨,手心里全是汗。
在现代,我连钢笔都很少用,更别说毛笔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眉头皱了皱:“不会?”
“嗯……”我脸发烫,“奴婢只会劈柴。”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冰锥子扎人:“握笔都学不会,难怪只能劈柴。”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尖上还沾着柴房的灰。
他却拿起毛笔,塞到我手里,然后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比我的大很多,骨节分明,带着点凉意,把我的手整个包在里面。
“蘸墨。”
他说,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点命令的意味。
我跟着他的力道蘸了墨,笔尖滴下两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两个小黑点。
“写字跟劈柴不一样,”他的呼吸落在我耳后,有点痒,可我不敢动,“劈柴要狠,写字要收。”
他带着我的手在纸上划过,写出个“一”字。
他的力道很稳,笔锋凌厉,像用斧头劈开木头,却又在收尾时轻轻一顿,留了点余劲。
我紧张得浑身僵硬,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跟着他的力道,感受那股收放的劲。
写了没几个字,他忽然松开了手:“自己试试。”
我握着笔,手还在抖,好不容易写出个“一”字,却歪歪扭扭的,像条被踩过的毛毛虫,跟他写的那个“一”字放在一起,更显滑稽。
他看着那字,嘴角好像撇了一下,不知道是笑还是嫌恶。
“再练。”
他说,没看我,重新低下头看地图,手指在上面点了点,像是在盘算什么。
我握着笔,看着纸上的“一”字,忽然想起他给我的药膏,想起他说“别耽误了府里的活计”。
也许在他眼里,我真的跟柴房的斧头没什么区别——有用就留着,坏了就修修,实在没用了,就扔掉。
可为什么,他要亲自教一把“斧头”写字呢?
我把那张写着他的“一”字的纸叠起来,塞到了袖袋里。
不是因为觉得珍贵,是想看看,这把“斧头”到底能在他手里,磨成什么样。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太阳己经快落山了。
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很好看。
春桃在柴房门口等我,看见我就跑过来:“怎么样?
将军没骂你吧?”
“没有,”我摇摇头,摸了摸袖袋里的纸,“他教我写字了,还说……我只会劈柴。”
春桃眨了眨眼:“将军这是……想让你多学点东西?”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更愿意相信,他只是闲得无聊,想看看一块石头,能不能被磨出点不一样的印子。
毕竟在这将军府里,“好意”这东西,比三升米还金贵,谁会随便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