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天天去,有时隔三五天,周嬷嬷会突然来喊我:“林丫头,将军让你去研墨。”
我便放下斧头,拍掉手上的木屑,跟着她穿过回廊,往那座总是飘着墨香的院子走。
赵珩不常说话。
多数时候,他在看公文,手指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眉头时不时皱一下,像在啃一块没煮烂的骨头。
我就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研墨,墨条在砚台里转着圈,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跟他的呼吸打拍子。
有次我研得太急,墨汁溅到了公文上,晕开一小块黑。
我吓得差点把墨条扔了,赶紧掏出袖袋里的帕子去擦——那帕子还是春桃给我的,边角己经磨破了。
“别动。”
他忽然开口。
我僵在原地,看着那小块墨渍像朵乌云似的,慢慢爬过“赈灾”两个字。
他却只是把公文往旁边推了推,拿起另一本,语气平淡:“再研点墨。”
我低着头重新研墨,手还在抖。
墨汁在砚台里转着圈,我忽然想起现代考试时,不小心把答题卡弄脏的慌张——那时候顶多被老师骂两句,可在这里,弄脏公文说不定是要掉脑袋的。
“你好像很怕我。”
他忽然说。
我手一顿,墨条在砚台里划出道深痕:“没、没有。”
“没有?”
他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点冰碴子,“你每次进来看我的眼神,像看见狼的兔子。”
我没敢接话。
狼和兔子。
这比喻真形象。
他是能砍二十多个脑袋的将军,我是个连劈柴都费劲的丫头,可不就是狼和兔子么。
他却放下了公文,看着我:“知道为什么让你来研墨吗?”
我摇摇头。
“府里的丫头,要么太机灵,要么太蠢,”他说,“机灵的总想攀高枝,蠢的连墨都研不好。
你不一样。”
“我……哪里不一样?”
我小声问。
“你眼里没东西。”
他盯着我的眼睛,“既不想往上爬,也不怕死,像块没打磨过的石头。”
我愣住了。
不想往上爬?
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爬。
不怕死?
是因为我还没弄明白,在这里,死到底是件多可怕的事。
在现代,死是电视剧里的台词,是新闻里的数字,可在这里,死是巷子里的血,是乱葬岗的骨头,是妈妈说的“喂狗”。
“石头好,”他忽然收回目光,重新拿起公文,“石头不会背叛。”
背叛。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点说不清的冷意,像冬天的风刮过荒原。
我想起那个刻着“昭”字的木牌。
是他爹吗?
是被人背叛了吗?
那天回去,我把这事告诉了春桃。
她正坐在柴房门口补袜子,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小蛇。
“将军以前……是不是吃过亏?”
我问。
春桃手里的针顿了顿,往西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前几年听老人们说,将军的父亲是忠臣,却被奸臣陷害,满门抄斩,就剩将军一个人逃了出来。
那时候将军才十五岁,听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十五岁。
在现代,十五岁正是追星、打游戏、跟爸妈撒娇的年纪。
可他十五岁,却在死人堆里爬,靠吃野鼠活命。
难怪他说“石头不会背叛”。
难怪他看我的眼神,总像在掂量这块石头有没有用。
从那以后,我看赵珩的眼神里,少了点怕,多了点别的东西。
像看见被冰雹砸过的庄稼,知道它长得歪歪扭扭,却也知道它熬得多难。
有天他让我写“安”字。
我握着笔,手还是抖,写出来的字东倒西歪,宝盖头像顶歪了的帽子。
他站在我身后,看了半天,忽然说:“你知道‘安’字怎么来的吗?”
我摇摇头。
“屋里有女,便是安。”
他说,声音很低,“可这世道,屋里有女,未必能安。”
我没懂。
他却没再解释,只是拿起我的手,在纸上写了个“安”字。
他的力道比上次重,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像是要把这字刻进骨子里。
“记住,”他松开手,语气冷得像冰,“想安身,得自己站得住,靠别人没用。”
我看着那个力透纸背的“安”字,忽然想起烟雨楼的妈妈,想起教坊司的哑奴,想起那些跪在将军府门口的流民。
他们谁不想安身?
可站得住的,又有几个?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漠北的荒原,刮着很大的风。
十五岁的赵珩穿着破烂的衣服,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刻着“昭”字的木牌,在荒原上跑。
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像团枯草。
我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时,柴房的窗户被风吹得吱呀响,像谁在哭。
我摸了摸袖袋,里面还揣着他写的“一”字和“安”字,两张纸叠在一起,薄薄的,却沉甸甸的。
第二天去书房,他正在看一份军报,眉头皱得很紧,手指在“粮草”两个字上反复摩挲。
“将军,”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后院的野菜长老了,煮着吃有点苦,要是放点碱面……”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你想说什么?”
我脸一红,赶紧低下头:“没、没什么。”
在现代,我妈做野菜团子时总放碱面,说能去苦味。
可在这里,碱面大概也是金贵东西,哪轮得到我一个劈柴丫头说三道西。
他却放下了军报,看着我:“放碱面,能让更多人吃得下?”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嗯,我妈说的。”
说完才想起,这里不是现代,他听不懂“我妈”是谁。
可他没问,只是盯着地图上的某个地方,眼神发空,像是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门外喊:“来人。”
一个亲兵跑了进来:“将军。”
“告诉后厨,”他说,“以后煮野菜,放碱面。”
亲兵愣了一下,还是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心里有点发慌。
我只是随口一说,他怎么就当真了?
他却像忘了这回事,重新拿起军报,仿佛刚才下令的不是他。
那天的晚饭,野菜粥里果然放了碱面,黄澄澄的,苦味淡了很多。
春桃喝了一大碗,咂咂嘴:“今天的粥怎么这么好喝?”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碗里的粥,忽然觉得,这块被他看作“石头”的我,好像也不是那么没用。
可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
几天后的下午,我去书房送刚劈好的细柴,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是赵珩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声,很急躁:“将军!
再不开仓放粮,流民就要反了!”
“反?”
赵珩的声音很冷,“他们有刀吗?
有粮吗?
拿什么反?”
“可……没什么可是,”赵珩打断他,“军粮不能动。
北边的匈奴还在盯着,动了军粮,他们打过来,死的人更多。”
“那流民怎么办?
总不能看着他们饿死!”
“饿死的是几个”赵珩说,声音像淬了冰,“打仗死的是几万。”
外面的人没说话了。
我抱着柴站在门口,手脚冰凉。
原来他不是不知道流民在饿死,他只是在算。
算饿死几个划算,还是战死几万划算。
就像他给我药膏,不是心疼我的手,是怕我劈不了柴。
就像他教我写字,不是想让我变好,是觉得这块“石头”或许还有点用。
我轻轻放下柴,转身往回走。
廊下的花都开了,粉嘟嘟的,很好看。
可我觉得,那些花瓣上好像都沾着冰碴子,冷得人心里发疼。
回到柴房,春桃正在哭。
“怎么了?”
我赶紧问。
“我、我弟弟……”她哽咽着,“我昨天托人打听,说他在城外饿死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春桃的弟弟,才八岁,跟着同乡逃荒来的,姐弟俩说好在将军府外碰面,却一首没等来。
“他才八岁啊……”春桃抱着我,哭得浑身发抖,“他还那么小……”我拍着她的背,说不出话。
我想起赵珩的话:“饿死的是几个,打仗死的是几万。”
可对春桃来说,那一个,就是她的全世界。
那天晚上,我把那两张纸拿了出来,赵珩写的“一”和“安”。
月光透过破洞照在纸上,那两个字好像也在哭。
我忽然明白,他教我“安”字时,为什么说“屋里有女,未必能安”。
因为在这世道,安身立命,从来不是靠一个字,一句话。
靠的是粮,是刀,是能让你在“几个”和“几万”之间,毫不犹豫选择前者的狠。
而我,一个从蜜罐里爬出来的人,大概永远也学不会这种狠。
可赵珩,他好像早就把这种狠,刻进骨子里了。
就像他写的字,看着有力,摸着,却全是冰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