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最明媚的贵女,却追着谢烬跑了三年。他打仗我翻墙送药,他中毒我跪遍佛寺,
他遇刺我挡箭落下病根。可他说:“郡主这般轻浮,与营妓何异?”我及笄那日,
他搂着新欢笑问:“听闻郡主缺夫君?我军中莽夫任你挑。”后来我牵着驸马的手走过长街。
烬红着眼拦车:“那些战袍…我都烧干净了...”驸马温柔护住我微隆的小腹:“谢将军,
你吓到我妻儿了。”---三月的风,还裹着去岁残冬的凛冽,刮在脸上,像细碎的冰针。
云舒拢了拢肩上那件半旧的银狐裘,指尖冻得微微发僵,却固执地捧着怀里那只描食盒。
里面温着一盅药,是拿老参和当归足足煨了三个时辰的,苦涩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出来,
混在冷风里。眼前是定远侯府那堵高得几乎要戳进阴沉天色里的青砖墙。墙角一株老梅,
枝桠嶙峋,被风刮得呜呜作响,几片残存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沾在她的裙裾上。郡主,
回吧!贴身丫鬟绿芜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得直跺脚。这墙太高了,您千金之躯,
万一……她不敢说下去,只死死拽着我的袖口,指节都泛了白。我抽回手,对她摇摇头,
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无妨,他风寒未愈,前线又催得紧……这药,得送进去。
目光落在墙角那几块堆叠的旧石墩上——那是我这三年来踩熟了的路。深吸一口气,
将食盒小心地系在腰间束带上,冰冷的缎带贴着单薄的春衫,激得她微微一颤。
云舒撩起裙摆,踩上那凹凸不平的石块,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直窜上来。
指尖抠住砖缝,青苔的湿滑和砖石的冰冷刺入指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沉重的狐裘和那盅药成了最大的累赘,
每一步都牵扯着腰腹间那道早已愈合却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的旧伤——那是去年秋猎,
一支本该射向他的冷箭留下的印记。裙子被粗糙的墙面刮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素色的衬裙,
狼狈不堪。终于,半个身子探过了墙头。视线豁然开朗,庭院深深,肃杀冷清,
只有枯枝在风中摇晃。目光急急搜寻,终于在庭院那头的回廊下,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他披着一件玄色外袍,背对着我,身形挺拔如松,却又透着拒人千里的孤峭。正是谢烬。
心头猛地一撞,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冰凉的脸颊。我张了张嘴,想唤他一声,
喉咙却被冷风堵住,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顾不得许多,我费力地将腰间的食盒解下,
双手捧着,用尽力气朝他那方向掷过去,只盼着那食盒能稳稳落在廊下干燥的地方。谢烬!
药!趁热……声音终于冲破阻碍,带着喘息,在空旷的庭院里突兀地响起。
食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摔落在离他几步远的青石地上。
盒盖震开,深褐色的药汁猛地泼溅出来,瞬间染污了光洁的石面,
也溅湿了他玄色袍服的衣角。浓烈苦涩的药味猛地炸开,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他倏然转身。
那双眼睛,我曾无数次在梦中描摹,此刻望过来,却冷得像淬了寒冰的深潭。剑眉微蹙,
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他低头,看着袍角那片污渍,
又抬眼看向墙头上狼狈不堪的云舒。目光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毫不掩饰的厌烦和鄙夷。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他唇边溢出,比这三月寒风更刺骨。安阳郡主,
你这般轻浮做派,翻墙入院,与那营中卖笑的女子,又有何异?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凿穿我所有强撑的勇气和期盼。
攀着墙头的手指瞬间失了力气,僵硬麻木。云舒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
风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枯叶,也卷走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绿芜在墙下压抑的啜泣声,
细若游丝地飘上来,成了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声响。---三年时光,像指缝里握不住的沙,
倏忽而逝。这三年里,我几乎成了京城勋贵圈子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柄。安阳郡主,
顶着“京城第一美人”的虚名,却像个甩不掉的影子,固执地追在定远将军谢烬身后。
他带兵巡营,她就在营地辕门外苦等,送去的食盒被风吹冷了一层又一层。他中了北狄奇毒,
高烧昏迷,太医束手,她便一头扑进京郊香火最盛的伽蓝寺,从山门外的第一级石阶开始,
一步一叩首。额心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磕得青紫破皮,血珠混着尘土黏在脸上。
膝盖早已痛得没了知觉,只凭着一股执念向上攀爬。金身佛像庄严,俯视着渺小的她。
云舒不知磕了多少头,只记得寺里的暮鼓晨钟响了又歇,歇了又响。
最后是绿芜带着家丁把她半背半抬下了山,膝盖肿得连裙裤都穿不上。幸而,他挺过来了。
后来隐约听说,那毒似乎并非无解,她的那些头,大约只是磕给满天神佛看的一场笑话。
最凶险那次,是在皇家猎场。一头被流箭惊疯的黑熊直冲他的坐骑而去。电光石火间,
身体比念头更快,云舒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挡路的侍卫,直直扑到他马前。
沉重的熊掌带着腥风扫过,后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铁器瞬间刺穿了皮肉。醒来时,
只记得满屋子的药味和他立在屏风外的侧影。那道疤,狰狞地盘踞在腰侧,
成了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的旧疾。也成了这三年来最沉默的注脚。可这些,在他眼里,
大约都只是“轻浮”二字的注解。是“营妓”之流的佐证。一次次热忱被冰水浇透,
一次次真心被碾入尘土。心口那点不灭的火焰,终究在日复一日的冷遇和鄙夷里,
渐渐烧成了灰烬,只余下冰冷麻木的空洞。今日,是云舒及笄的日子。府里张灯结彩,
宾客盈门,一片喜气洋洋。满堂珠翠环绕,衣香鬓影,道贺声不绝于耳。
云舒穿着繁复华丽的吉服,端坐主位,面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金钗步摇沉甸甸地压在发髻上,提醒着她的身份和责任。席间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一个清亮娇媚的笑声突兀地响起,带着刻意的张扬,
轻易压过了丝竹之声。我循声望去,只见谢烬坐在不远处的席上,
臂弯里依偎着一个穿着水红色纱裙的女子,身段妖娆,妆容艳丽,
正是近来京中风头颇盛的舞姬,名唤飞燕。她半个身子都贴在谢烬怀里,
纤纤玉指拈着一颗晶莹的葡萄,正娇笑着往他唇边送。谢烬并未推拒,薄唇微启,
含住了那颗葡萄。他一只手随意地揽着飞燕的腰,
指节在女子柔软的腰肢上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目光却穿透喧嚣的宴席,
带着一种玩味的、审视的凉薄,直直地落在我脸上。
我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杯中澄澈的酒液微微晃动。
喧闹声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有意无意地扫了过来,聚焦在两人之间这短暂而凝固的对峙上。
谢烬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终于寻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他略略提高了声音,
那带着酒意和毫不掩饰的嘲讽的语调,
清晰穿透了整个热闹的厅堂:听闻安阳郡主今日及笄,想必是急着寻个好夫君了?
他顿了顿,怀中的飞燕配合地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谢烬的目光依旧锁着我,
带着施舍般的恶意,慢悠悠地接了下去:正巧,本将军营中,多的是身强力壮的莽夫。
郡主若不嫌弃,改日本将军亲自带你去挑挑?总好过……他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语调,
目光扫过我身上华丽的吉服,翻墙越户,自取其辱。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宴厅,
瞬间落针可闻。我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耳朵里嗡嗡作响。
谢烬那句“自取其辱”和飞燕刺耳的笑声,反复凿穿她早已麻木的神经。腰侧的旧伤,
在这极致的羞辱下,突然尖锐地抽痛起来,仿佛那冰冷的箭簇又一次狠狠贯穿了身体。
脸上那层完美的笑容面具,终于彻底碎裂、剥落。云舒没有哭,
甚至连愤怒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只觉得一股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
瞬间淹没了所有感知。“啪嗒。”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手背上,烫得惊人。
她有些茫然地低头,才发现是杯中满溢的酒水,不知何时泼洒了出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