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人用我的名字下葬，而我则代替他活下去。01民国二十六年，冬。
北平的雪下得很大，一片一片，像是要把整个尘世的肮脏和喧嚣都掩盖。我坐在窗前，
手里捧着一封早已泛黄的信，炉火烧得正旺，可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我的爱人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窗外的风雪，毫无征兆地灌入我的四肢百骸，冻得我连呼吸都觉得刺痛。
他叫黎望生。一个听起来就带着无尽期盼与奢望的名字。可终究，他没能盼来新生。
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很安静，只请了几个他生前交好的朋友。朋友们都以为我悲伤过度，
疯了。他们劝我，说人死不能复生，望生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我这样作践自己。
我只是摇摇头，没有解释。他们不懂。记忆的潮水总是在最不设防的时刻涌来，将我淹没。
我想起我们初见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冬天。那年我二十六岁，刚从英吉利学医归来。
故友知我喜好清静，也爱些风雅旧事，便邀我去广和楼听一出《牡丹亭》。
那天的名角儿是城中声名最盛的白云霜，一折《游园惊梦》，唱得是千回百转，荡气回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水袖一抛，眼神一转，嗔痴怨怼，皆在其中。满座的看客如痴如醉，我却在曲终人散后，
感到一种莫名的怅然。那戏里的杜丽娘为情而死，为情而生，轰轰烈烈。可现实中的人生，
大多是归于沉寂的。我婉拒了友人再去酒楼小聚的提议，
独自一人在暮色四合的胡同里漫无目的地走着。雪花落在肩头，很快就融化了，
留下一片湿痕，像是泪。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外。朱红的木门虚掩着，
门楣上没有挂匾，显得格外低调。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时，
一阵极轻、极细的哼唱声从院内飘了出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正是方才那折《游园惊梦》的戏词。
那声音不比台上的名角儿圆润嘹亮，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病气，
像是上好的瓷器上裂开的一道细纹，脆弱，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鬼使神差地，
我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院子不大，却打理得极为雅致。一株老梅斜斜地伸出枝干，
几点殷红的花苞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梅树下，站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青年。
他身形清瘦，背对着我，正仰头看着那光秃秃的枝桠，口中轻轻地哼着曲子。
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上，落在他素白的衣衫上，他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这片茫茫的雪色里。
我看得有些痴了，竟忘了自己是擅闯的恶客。许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慢慢地回过头来。
也就是那一瞬间，我知道了什么叫作一眼万年。他的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
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病态，却又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眉眼如画，鼻梁高挺，
一双眸子像是盛着一汪深不见底的秋水，沉静，又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愁。他看着我，
没有惊慌，也没有责备，只是淡淡地，带着几分疑惑。那一刻，
我脑海里只剩下一句无端冒出来的话：似雪七分白，胜梅三分绝。
我后来在给他的第一封情书里写下了这句话，他看了只是笑，说我一个学西医的，
怎么也学得这般油嘴滑舌。可我知道，那不是油滑，而是我贫瘠的语言在面对他时，
唯一能想到的赞美。“先生是？”他先开了口，声音和他哼的曲子一样，清冽又脆弱。
我这才回过神来，窘迫地咳了一声，连忙躬身作揖：“在下骆翰卿，方才路过，
被先生的歌声所引，一时情不自禁，擅自闯入，还望先生见谅。”他听了我的解释，
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冬日里最暖的一缕阳光，
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寒意。“先生谬赞了。不过是自己瞎哼哼罢了，污了先生的耳朵。
”他顿了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素来喜爱听戏，也曾妄想过能登台唱上两句，
只可惜……身体不争气，家里人也不同意，便只能在这院子里，自娱自乐，
还请先生不要见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呼吸也比常人急促些。
作为一个医生，我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先生可是……身体有恙？
”我试探着问。他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了：“骆先生是医者？
”“在下在英吉利学过几年西医。”“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抬手拢了拢领口，
姿态优雅得像是一幅古画。“先生不必为我费心，都是些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毛病了，
治不好的。”他的坦然让我心中一痛。我走上前几步，诚恳道：“先生若信得过我，
可否让在下为您诊一诊脉？西医之法，或许与中医有所不同，说不定能有新的法子。
”他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最终，他还是伸出了手腕。
他的手腕很细，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我三指搭上去，只觉脉象细弱无力，沉而无根。
我让他张口，看了看舌苔，又轻轻听了听他的呼吸声。“心肺孱弱，气血两亏。”我沉声道，
“先生这病，确实是根子上就弱了。平日里是否时常觉得胸闷气短，稍一劳累便头晕心悸？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收回手，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悲悯。
“骆先生，不必说些好听的话来宽慰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大约……也就是这几年的活头了。”我心中大震，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却仿佛看开了，
指了指那株梅树，对我道：“家父为我取名‘望生’，便是希望我能多看这人间几年。
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奢求了。不过，能看到这般雪中红梅，听一折《游园惊梦》，
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怨，没有恨，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
可正是这种淡然，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黎望生。望生，望生。我看着他，
忽然有了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我要救他。02自那日雪中初见，我便时常以看诊为由，
去那座僻静的院落寻他。他并未拒绝。或许是他生性温和，
不忍拂我好意；又或许是那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他也渴望能有个人说说话。一来二去，
我们便熟稔了起来。他的父亲是前朝的翰林，如今赋闲在家，一心治学。家中还有一个长姐，
名叫望珍，早已嫁作人妇。他告诉我，他的院子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地方。母亲去世后，
父亲便将这院子给了他，让他在此安心静养，几乎与外界隔绝。
“我像是被养在玻璃罩子里的人，”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外面风雨再大，
也吹不到我身上。可同样的，外面的阳光有多暖，我也感受不真切。”他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有这一方庭院，几卷诗书，还有那些他从留声机里听来的咿咿呀呀的戏曲。
但他又是那样热爱这个世界。他会为了一朵花的绽放而欣喜一整天，
也会为了一句诗的意境而反复品味。他教我认识院子里的每一种花草，告诉我它们的习性。
他指着墙角的一丛兰花说：“你看它，不争不抢，安静地开在角落里，自有一番风骨。
人也该这样。”他向往戏里的人生，那些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他们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
都让他痴迷。他说，戏是假的，可里面的情是真的。他活得不够长，便想在戏里多活几回。
我尽我所能地为他调理身体。我从西洋行里给他买来最先进的听诊器，给他听心跳，听肺音。
我翻遍了带回国的所有医学典籍，为他制定了详细的食谱和作息。
我教他做一些缓和的呼吸吐纳，以增强心肺。在他的配合下，他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一些，
咳嗽的次数少了，说话也渐渐有了些力气。他很感激我，时常备下清茶美点，与我对坐闲谈。
我们聊诗词歌赋，聊时事政治，聊海外的奇闻异事。我同他讲我在英吉利看到的工业革命，
讲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和轰鸣作响的机器。他听得入神，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翰卿，
”他总是这样叫我，声音温润如玉，“你见过那样广阔的天地，真好。”而我，
却觉得他这一方小小的庭院，才是世间最安宁的所在。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想他。
在医院里给病人看诊时，会想起他清瘦的脸庞；夜里读医书时，
会想起他谈论诗词时专注的神情。他的一颦一笑，都像是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知这情感是危险的，是为世俗所不容的。我们同为男子，我又是他的医生。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我都不该对他有非分之想。可情感这东西，又岂是理智能轻易控制的？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正好，院子里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他坐在树下，
手里拿着一本《西厢记》，看得正入神。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医院里不忙，就想来看看你。”我看着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在看什么？”他把书递给我，“《西厢记》。”我接过来，随手翻了翻，
目光落在一句词上：“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我念出声来，然后抬眼看他。
他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有些躲闪，长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轻轻颤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海棠花的香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
让我有些心猿意马。最终，还是他打破了沉默。“翰卿，”他看着我，目光里有挣扎，
有试探，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心悦你。”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他似乎怕我误会，又急急地补充道：“你……你不要有负担。我知道，我们都是男子，
这……这有违伦常。我只是……只是控制不住。我告诉你，不是要你回应，只是想让你知道。
你日后若是觉得不便，不来见我，我也……我也不会怪你。”他说到最后，
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头也垂了下去，像个等待宣判的罪人。我看着他紧张不安的样子，
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欢喜。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放在石桌上、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手很凉，像一块上好的冷玉。“望生，”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我在海外多年，见得多了。情之所至，无关性别。”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对他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所以，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的心意，也请你收下。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有晶莹的泪珠在里面打转，他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缓缓地笑了。那是我见过他最美的笑容，
比那满树的海棠花还要灿烂。03我们在一起了。日子过得平静而甜蜜，
像是流淌在山涧里的清泉，无声无息，却能滋润心田。我依旧每日去医院上班，
下班后便会绕到他的院子里。我们会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听戏。天气好的时候，
我会扶着他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几圈，告诉他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他是个极有情趣的人。
他会用新摘的梅花瓣煮茶，会在信笺上用小楷抄录动人的诗句，
会在我疲惫时为我轻轻地按揉太阳穴。和他在一起，我才明白，原来生活可以如此诗意。
我给他写了很多信，即便我们几乎天天见面。我喜欢用文字来表达我的爱意，
那些说不出口的缱绻情思，都付诸笔端。“望生吾爱：见字如晤。今日午后，骤雨忽至，
独坐诊室，闻窗外雨打芭蕉，心中忽生挂念。不知汝院中海棠，是否被风雨所摧？
亦不知汝之心肺，遇此阴湿天气，是否又感不适？恨不能立时身至汝侧，为汝添衣，
为汝煮茶。……自与君相识，方知尘世间有此绝色。初见时，只觉君‘似雪七分白，
胜梅三分绝’。相知后，更慕君之风骨，‘腹有诗书气自华’。翰卿何其幸，能得君之青眼。
纸短情长，书不尽意。盼早日得见。翰卿 亲笔”他收到信后，总是会笑我酸腐。可下一次，
他会用更美的词句回我。“翰卿知己：展信安。午后风雨，确有几分寒意。然得君挂念，
心中暖意融融，足可抵御风寒。院中海棠，经雨一洗，更显娇艳，君不必忧。
……君言我为绝色，实不敢当。君之情意，望生铭感五内。于我而言，君如暖阳，
驱散我生命中所有阴霾。能与君相伴，乃望生此生最大幸事。所谓‘贪婪多活几秒’，
亦是为此。盼君归。望生 敬上”我们的书信往来，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信笺，
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精致的木盒里，他说，这是他最宝贵的财富。然而，
安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时局越来越动荡。东三省沦陷，华北告急，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北平城的上空。报纸上每天都刊登着战事的消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在医院里，
我见到了太多因战乱流离失所、受伤致残的百姓。我开始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学医，
是为了救人。可眼下的时局，救几个人，又有什么用？这个国家病了，病入膏肓。
医者只能医人，却医不了国。我将我的苦闷告诉了望生。他听完后，沉默了许久，
然后对我说：“翰卿，古有文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如今国难当头，
医者救死扶伤是大义，文人以笔为刀，唤醒民众，亦是大义。”他的一番话，点醒了我。
是啊，我救不了所有人的身体，但或许，我可以尝试去唤醒他们的精神。
我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我不再只写那些风花雪月的散文，而是开始写时评，
揭露侵略者的暴行，抨击政府的不作为，呼吁民众团结起来，共御外敌。
我的文章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有支持，自然也有谩骂和威胁。但我没有退缩。
因为每一次我感到疲惫和恐惧时，望生都会坚定地站在我身后。他会帮我整理剪报，
会为我斟茶磨墨。他从不干涉我写什么，只是在我写完后，成为我的第一个读者，
然后对我说：“翰卿，你写得很好。我相信，你的文字是有力量的。”他的支持，
是我最大的动力。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互相扶持着，走过这段最艰难的岁月。可是，
我终究还是太天真了。我的文章越来越尖锐，触动了某些党派的利益。他们视我为眼中钉，
肉中刺。终于，在一个深夜，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人闯进了我的住处，
以“通共”的罪名将我逮捕。他们抄了我的家，搜走了我所有的手稿和书籍。也包括，
望生写给我的那些信。04监狱里阴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
我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单人牢房里，每天面对的，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无尽的黑暗。
他们对我用尽了各种酷刑，水刑、电刑、老虎凳……想要从我口中撬出所谓的“同党”名单。
我咬紧了牙关，什么都没说。我只是一个凭着一腔热血写作的文人，哪里有什么同党。
身体上的疼痛可以忍受，但精神上的折磨却让我几近崩溃。我最担心的，是望生。
他们搜走了我们的信，那些信里充满了我们之间的情意，也提到了我对时局的看法。
在这个草木皆兵的年代，这些信，足以成为他“通共”的罪证。我把他牵连进来了。
这个我发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人，却因为我，被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心如刀绞，
日夜难安。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牢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狱卒，
而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他自我介绍，是黎望生的父亲。我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
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愤怒，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你就是骆翰卿？”他开口，
声音嘶哑。我点了点头。“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望生？”我的心猛地一沉。他告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