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天幕沉沉,压着一层无边无际的灰纸,
低垂得仿佛要碾碎这荒僻山坳里的一切生气。风是刀子,从山的豁口处卷出来,
裹挟着细碎冰粒,抽打在脸上,是针扎似的疼,钻进衣领里,更是彻骨的寒。雪无声地落,
积了半尺有余,淹没了小路,只勉强露出些枯草败茎的梢头。青瓷就站在这村口。她身后,
是层层叠叠、黑压压的屋顶,瓦楞里塞满了雪,像蒙着厚厚的裹尸布。她不是这地方的人。
风帽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线。
肩上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边角磨损得厉害,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重物,
压得她肩背微微佝偛。雪沫子扑簌簌落在她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她也恍若未觉。
村里并非无人。几双眼睛,从结了厚厚冰花的糊窗纸后面,从半掩的门板缝隙里,
偷偷觑着这突兀闯入的身影。目光里混杂着警惕、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埋的恐惧。
窃窃的议论如同雪下的暗流。“瞧见没?就是她……”“啧啧,看着就不吉利,
这大雪天的……”“听说是逃婚?婆家凶得很?”“嘁,我看不像,
那眼神……倒像是来讨债的索命鬼……”“小声点!别招惹……”青瓷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黑瓦屋檐,像是在寻找一个早已确定的坐标。片刻,
她迈开脚步。靴子踩进厚厚的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寂静的雪天里异常清晰,
每一步都像踩在村人心上。她径直朝着村西头走去。村西尽头,孤零零立着一间老屋。
比村里其他房子更显破败颓唐。院墙塌了大半,乱石和积雪混在一起。门板歪斜着,
豁了半边,像个空洞无牙、张着嘴的怪物。屋檐下,孤零零悬着一串干透的红辣椒,
经年累月,曾经刺目的艳红早已褪尽,蒙着厚厚的灰,死气沉沉,如同风干的血管。
风穿过破门,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浮雪。青瓷在门口站定。冰冷的空气里,除了风声雪声,
还有一种细微的、金属磕碰的轻响。她抬起头。房梁上,赫然悬着一截乌黑的麻绳,
打着死结,绳头磨损得起了毛刺。绳子的末端,系着一枚边缘磨得溜光的旧铜钱。
风从破门灌入,铜钱被吹得摇晃,一下,又一下,磕碰在腐朽的木梁上,
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叮当、叮当”声。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直直钻进耳朵里,
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寒意。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侧身,
从那豁开的半边门板挤了进去。屋内更是破败不堪。灶台塌了半边,
落满厚厚的灰尘和不知名的污迹。角落里结着蛛网,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木头腐朽的气息,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的焦糊味。这味道钻入鼻腔,让青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但转瞬即逝。她走到相对完好的半截灶台前,将肩上的蓝布包袱解下,
轻轻放在布满污垢的台面上。动作很稳,没有一丝犹豫。她没搬走。也没点灯。
就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破屋里,在这铜钱叮当的伴奏下,静静站定,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屋外的天色,随着雪势渐猛,愈发晦暗,如同墨汁倾泻。雪,在入夜后骤然狂烈起来。
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着,疯狂地抽打窗棂、门板,发出密集而骇人的“噼啪”声。
远处的山峦彻底消失了轮廓,只有一片混沌翻滚的灰白,
仿佛整座山都被这无边的暴雪囫囵吞了下去,不留一丝痕迹。村东头,王婆家。
屋里点着松明,光线昏黄跳跃,勉强照亮一角。火塘里烧着几根粗大的柴火,噼啪作响,
跳跃的火光在王婆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屋里很暖,甚至有些闷热,
混杂着柴烟、草药和一种陈年物件特有的沉郁气味。王婆盘腿坐在火塘边的草垫上,
干枯的手指紧紧捏着一串深褐色的桃木念珠,一颗一颗,缓慢而用力地捻动着。她闭着眼,
嘴唇无声地翕张,念念有词,浑浊的祷文在喉间滚动,却听不清具体的字句。忽然,
捻动念珠的手指猛地顿住。她倏地睁开眼,
浑浊的眼珠死死盯向那扇紧闭的、被厚厚棉帘遮挡的屋门。瞳孔在火光映照下,急剧收缩。
“来了。”她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哑的叹息,像破旧风箱的抽气声。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笃、笃、笃——”三声轻微的叩响,清晰地穿透风雪和棉帘的阻隔,落在门板上。
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王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刀刻。
她慢慢撑起身子,动作迟缓而沉重,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寒风裹挟着雪片,扑面而来,激得王婆一个哆嗦。门外,雪光惨白。
青瓷站在屋檐投下的狭窄阴影里,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玻璃罩子的油灯。
灯芯的火苗被穿堂风吹得疯狂摇曳、拉扯,忽明忽暗,在青瓷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光影,
让她的神情显得愈发幽深莫测。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照亮她脚下的一小圈雪地,雪面上,
清晰地印着几道新鲜的爪印——歪歪扭扭,深一脚浅一脚,形状怪异,既不像猫狗的足迹,
也绝非人踩出的脚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你来了。”王婆的声音干涩。
“我来取一样东西。”青瓷的声音响起,像淬了冰的刀刃,比门外的寒风更刺骨。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爆开一个火星。王婆沉默着,侧身让开。青瓷提着灯,无声地走进来,
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油灯的光在相对明亮的室内显得微弱,那点摇曳的昏黄,
反而给这压抑的空间增添了几分鬼魅。她站在火塘边,昏黄的光映着她半边侧脸,
另一半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你娘留下的?
”王婆的声音在火塘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嘶哑。“不是她留的,”青瓷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又似乎穿透了火焰,看向更远的地方,“是我该拿的。
”王婆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青瓷,像是在审视一件不祥之物。半晌,她重重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仿佛沉淀了十八年的灰尘。她佝偻着背,慢慢挪到墙角一个黑黢黢的旧木柜前。
柜子上了锁,是一把笨重的老式铜锁。王婆从怀里摸出一把同样古旧的钥匙,插进去,
拧动时发出艰涩的“咔哒”声。她打开柜门,在深处摸索了一阵,捧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红漆木盒,约莫一尺长,半尺宽,颜色陈旧黯淡,边角处漆皮剥落,
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纹理。盒子表面,用墨笔画着一些早已模糊不清、扭曲怪异的符号。
最扎眼的,是盒盖正中,紧紧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那符纸的颜色也已经发旧,
但上面用朱砂勾勒的符文却依旧刺目鲜红,线条诡异虬结,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凶煞之气。
王婆没打开盒子,只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到青瓷面前。她的手有些抖,
干枯的手指紧紧抠着盒子的边缘,指节发白。她抬起眼,
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警告,
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你娘……临死前说,”王婆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这盒子,谁要是打开了它……就得替她还债。”青瓷的目光终于从那跳动的火苗上移开,
落在红漆木盒上。那刺目的朱砂符文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如同点燃了两点冰冷的火。
她伸出手。那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白皙,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她稳稳地接过了盒子。盒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冰冷触感,
透过木料传递到掌心。“真不怕?”王婆追问,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
青瓷捧着盒子,缓缓抬起眼,看向王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里面是冻结了十八年的寒潭。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
更像是一道凝固的伤痕。“怕的人,”她的声音如同冰棱碎裂,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火塘噼啪的背景音上,“早就死了。”王婆的身体猛地一震,
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中,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旧木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她死死盯着青瓷,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火光下扭曲着,恐惧终于彻底淹没了她浑浊的眼珠。
青瓷不再看她,捧着那个贴满符咒、沉重冰冷的红漆木盒,转身走向门口。
油灯的光随着她的移动,在屋内投下摇晃的、巨大的阴影。她拉开门,风雪呼啸着卷进来,
瞬间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影和那一点昏黄的灯火,
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黑暗和呆立在柜子旁、面如死灰的王婆。门板合拢,隔绝了风雪,
也隔绝了光。王婆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木柜。
火塘里的火焰还在跳动,但屋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她颤抖着手,
摸索着掉在地上的那串桃木念珠,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捏得发白。她闭上眼,
嘴唇无声地、剧烈地翕动着,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祈祷。那一夜,整个无名村无人入眠。
风在狭窄的巷道间、在高低错落的屋檐下、在光秃秃的树杈间尖啸、盘旋、冲撞,
发出千百种怪异的嘶鸣。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风声。
它时而像是无数人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呜咽着,抽噎着,
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苦;时而又毫无征兆地拔高、扭曲,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
疯狂而肆意;更有时,那声音会诡异地拉长、转折,
如同荒腔走板的夜戏班子在旷野里凄厉地吊嗓子,唱词模糊不清,
却透着深入骨髓的怨毒和冰冷。这声音无处不在,穿透薄薄的窗纸,
钻进每一户人家的耳朵里。它缠绕着,盘旋着,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被窝,缠绕在脖颈上。
人们蜷缩在冰冷的炕上,裹紧了打满补丁的棉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孩子被惊醒,
刚张开嘴要哭嚎,就被大人死死捂住口鼻,
黑暗中只留下惊恐圆睁的眼睛和剧烈起伏的小小胸膛。有人将头深深埋进枕头里,
身体筛糠般颤抖。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家里仅有的半截蜡烛,
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咫尺之地,反而将屋外的黑暗衬得更加深重,
那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似乎也因这一点光亮而更加猖狂地撞击着门窗。
“是……是西头那屋……” 村东头,猎户赵三蜷在炕角,
对着身边同样抖成一团的婆娘低吼,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她在念咒!
绝对是那外来的妖女在念咒!”“不像……不像念咒……” 更靠近村西的李瘸子家,
他婆娘牙齿打着颤,死死搂着怀里的孩子,声音细若游丝,
静……还有……还有香火味儿……”一股极其微弱的、焚烧纸钱和劣质线香混合的呛人气味,
似乎真的被风撕扯着,若有若无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这气味像冰冷的钩子,
勾起了深埋在记忆角落的、关于死亡和祭奠的恐惧。恐惧如同墨汁滴入清水,
在黑暗和怪声的催化下,迅速在死寂的村庄里弥漫、渗透。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面,
都是一双或几双惊惧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每一刻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人们竖着耳朵,捕捉着风声里的每一丝异样,
又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聋子。他们等待着,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中,
等待着某种未知的、却似乎早已注定的结局降临。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终于被一种异样的死寂取代。风停了。
那彻夜折磨着所有人的哭泣、尖笑和唱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断,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头发慌的寂静,压在破晓前灰白色的天光里。雪,
不知何时也停了。村东头,王婆家的院门虚掩着。门缝里,
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和某种陈腐气息的味道。
第一个发现的是住在隔壁、早起想过来借点盐巴的孙寡妇。她裹着破棉袄,
缩着脖子走到王婆家门口,看到那虚掩的门,心里就“咯噔”一下。她犹豫了一下,
还是伸手推开了门。屋里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抽气。火塘里的火早已熄灭,
只剩下一堆冰冷的、黑灰色的灰烬和几块烧成焦炭的木头。王婆脸朝下,
直挺挺地扑倒在冰冷的灰烬旁。她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旧棉袄,头发散乱,沾满了灰。
一只手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
孙寡妇的目光顺着那只攥紧的手往下移,看到了散落一地的东西。是桃木珠。深褐色的珠子,
显然是被巨大的力量扯断了串绳,滚得到处都是。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厚厚的灰烬里,
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点点火星旁……那些珠子圆滚滚的,散落在灰黑色的背景里,
颜色暗沉得发乌,像一颗颗凝固的、粘稠的……血珠。
孙寡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门槛上,
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死死盯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如同凝固血滴的桃木珠。消息像雪崩一样迅速传开。王婆死了!
死得蹊跷,死得可怖!人们惊惶地聚拢在王婆家破旧的院门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却没人敢真正踏进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屋子。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
越收越紧。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
投向村西头那间孤零零的破屋。那扇破门依旧歪斜地敞着,里面黑洞洞的,
像一只择人而噬的眼睛。青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似乎刚起来,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旧衣,
肩上搭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她平静地走出来,站在屋檐下,
目光扫过远处王婆家门口聚集的人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喧嚣和恐惧与她毫无关系。
然后,她开始走动。不再是径直走向某处,而是在村里缓慢地、目标明确地穿行。
她走过积满雪的小巷,走过低矮的院墙,走过那些惊恐闪躲的村民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