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沈家的飞檐斗拱被素缟般的积雪压弯了腰,檐下冰棱如倒悬的剑,映着正厅里透出的昏黄烛火,越发显得庭院空旷死寂。
空气里弥漫着炭火将尽的烟味,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
沈青璇裹着半旧不新的湖水绿袄裙,单薄的肩膀挺得笔首,指腹缓缓拂过掌心一截朽坏的乌木窗棂。
她方才在库房清点,指尖残留着尘埃冰冷粗粝的触感——这是父亲在世时,特意从岭南为母亲运回的沉香木料。
如今木屑簌簌跌落,连最后一点醇厚温存的余韵也被蛀空了。
“大小姐,”管家躬着背,声音在凛风里抖得不成调,“刚去‘永隆当’问了……掌柜说,那对前朝的犀角杯……只肯给西十两……”话未尽,自己先羞愧地垂下了头,声音低不可闻,“夫人昨儿提的那支缠丝金凤步摇……‘萃宝斋’那边倒是给了八十两……姐姐真是好本事,专挑父亲留给娘亲的遗物下手!”
清凌凌的嗓音裹着尖锐的嘲讽砸进堂内。
沈青瑶倚在紫檀木雕花门框边,一身簇新的石榴红遍地锦斗篷,衬得小脸玉雪晶莹,眼底却结着冰碴。
她身后,继母许婉容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眼皮都未抬:“璇丫头,当家不易。
瑶儿还小,不懂事。
可你该清楚,下月开春,冯侍郎家的赏花宴,你妹妹断不能失了体面。
至于那些死物件……”她终于抬眼,目光掠过女儿身上那华贵的斗篷,落到青璇洗得发白的衣襟,“死守着,也暖不活人心,更填不饱肚子,不是?”
炭盆里爆开一个火星,映着青璇骤然收紧的手指骨节。
许氏的算盘打得震天响,这是要榨干沈家最后一点余晖,只为把沈青瑶推入那烈火烹油的锦绣前程。
“母亲教训的是。”
青璇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声音却沉静如山涧凝冰,“只是犀角杯乃祖父当年随军所得,赏的是沈家祖辈以血搏来的‘忠勇’二字。
西十两卖了这份荣光,明日阖京皆知沈氏子孙落魄至此,冯家宴会,怕是连门槛都不会让妹妹沾了。”
冰冷的空气几乎要将人冻毙。
沈青瑶气得满脸通红,正待发作,许氏却陡然撂下了茶盏,“叮”一声脆响。
那双精明的眼在青璇平静的脸上梭巡片刻,忽地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恰在此时,外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
大小姐!”
小厮跑得气喘,脸上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喜色,“松雪书铺!
松雪书铺的宋掌柜把年账送来了!
说、说去年您勘正刊印的那部《南华新注集释》卖得极好!
净利有……有二百三十两!”
沈青瑶刚要扬起的得意瞬间凝固在嘴角。
许婉容捏着茶杯的手指紧了一紧。
空气死寂一瞬,唯有窗外风声呼啸。
青璇缓缓转向母亲,目光澄澈,甚至带上一点恳切:“母亲,这笔银钱,够妹妹定制一套时新头面,也够……西院祠堂重修一半坍塌的梁柱了。
逝者安息,沈家门楣不堕,妹妹去了冯府,也才能挺得起腰杆。
您说呢?”
许婉容胸口起伏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准。”
她霍然起身,绣金线的裙裾几乎带翻了炭盆,“不过,”她行至门口,又停下脚步,眼风如刀剐过青璇,“祠堂翻新,大小事体,全凭璇丫头你亲自‘费心’!
若有一丝疏漏……”未尽之语裹着寒风甩在青璇脸上。
待到那母女二人消失在回廊深处,院中积雪吱呀声也远去了,青璇才任由紧绷的肩背松懈一寸。
方才的强撑己然耗尽了气力。
她走到门槛边,望着廊下一株病梅被积雪压断的枯枝,断裂处狰狞发黑,犹如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隔着衣料,一枚冰冷坚硬的物件抵在肌肤上,轮廓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这是生母临终前塞入襁褓的赤玉古佩,也是她沈青璇身如飘萍、步步惊心的根源。
风卷起几粒雪沫,迷离了视线。
她抬起头,只见府门残破的兽头望柱顶上,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停着一只漆黑的乌鸦。
它歪着头,血红的眼珠一瞬不瞬地钉在她身上,像一口寒潭,要将她彻底吞没。
枯枝在檐角晃动,仿佛悬着一柄无形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