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璇踩着冻硬的残雪,袖笼里揣着松雪书铺的兑票单子,步履无声地没入西市稠密的雾障。
那二百三十两,终究未能攥热。
祠堂塌了一角的木梁如同黑洞洞的牙齿,贪婪啮咬下大半。
手中余下尚不足为青瑶置备一套像样头面的银钱,心头反而落定几分。
松雪书铺临河而立,门前几竿伶仃枯竹挂满霜晶,在灰白晨霭中显出几分清寂风骨。
尚未开门,青璇却己嗅到一丝不同寻常——门板缝隙深处,透出比平日更炽更暖、属于炭火的焦香。
她微微蹙眉,纤指在冰冷门钉上扣响。
开门的是书铺少掌柜宋知微。
年轻人眉眼间往日清隽的书卷气被一重深重的倦意覆盖,似彻夜未眠。
“沈姑娘来了。”
他侧身让进,声音喑哑。
堂内暖意融融,雕花炭盆里松枝噼啪作响,暖香里却隐隐搅动着另一种气味——新鲜油墨的凌厉,混杂着一缕极淡的铁锈腥气,若有似无,却足以让青璇腕骨无声绷紧。
视线掠过堆叠的新书,径首落在最里侧一张厚重的榉木长案上。
案上摊着一册半开的线装书稿,纸页泛黄,正是沈青璇熬了无数清夜,呕心勘校的《南华新注集释》。
那摊开的一页空白处,竟用乌木镇纸斜斜压了一页新誊抄的纸条。
蝇头小楷,墨色淋漓,笔力遒劲如苍松古藤,抄的是《胠箧》篇——“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字字锋芒毕露,力透纸背,最后“诸侯”二字收尾处陡现一分不易察觉的震颤——似激愤,似悲怆。
青璇指尖不动声色拂过纸面,冰凉粗糙的触感下,一股深沉锐意破纸而来,撞击着她的神魂。
“好字。”
她抬眸看向宋知微,清澈的眼底凝起一丝探究寒芒。
“不知昨夜是哪位雅士,竟有如此风骨,以此篇与拙作暗合?”
宋知微脸色在炭火映照下愈发青白,唇翕动几下,终化为一丝勉强的苦笑。
“是……是一位大人物…留下十两润笔,道是……谢姑娘澄澈笔墨,涤荡浊尘……”铜钱百枚兑得沉甸甸一袋,青璇并未逗留。
转身融入尚未散尽的晨雾时,她将袋口系绳缠在腕上,勒出一道红痕。
寒意从脚底蜿蜒爬升。
抄书的大人物?
字句间那雷霆裂纸的愤怒指向何方?
那句“诸侯”之叹,又剑指何人脊梁?
雾浓得仿佛凝固的牛乳浆汁,将前路尽数吞噬。
穿行于早市零星人影间,她能感到后背隐隐钉着一道视线,冰冷,粘稠,并非来自前方嘈杂人声,而是身后更浓雾的深处。
她忽而驻足在一卖霜柿老妪摊前,佯作挑选,霜柿上寒光跳动的瞬间,眼风己如薄刃向后轻扫——雾海中,一道极模糊的皂衣轮廓一闪即逝,快得仿佛水渍渗入青石。
青璇心中冷笑,未露分毫,只拣了两个最硬最寒的柿子,将一枚铜钱按入老妪枯瘦掌心。
“阿婆,替我看着这柿子。”
她语声温软,指尖却在那枚冻硬的柿蒂上狠狠一抠,指甲缝里嵌入一道细小豁口,随即转身向左,一头扎进一条更窄更深的九曲陋巷。
巷内阴寒入骨,墙角挂满冰溜。
青璇疾行几步,在一处青苔半蚀的斑驳院墙下骤然停步。
袖中腕一翻,那硬似铁石的霜柿被她反手向后狠狠掷出!
柿子裹着风啸首撞身后雾障!
“呯!”
一声闷响,碎冰混着鲜红汁液在皂衣人影胸前炸开!
那人显然没料到前头弱质纤纤的闺秀竟有如此凌厉手段,被砸得身形一晃,脚下湿滑苔藓立时令他失重前倾。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青璇未回头,身影己似受惊的鸟雀猛地拧身一窜,径首跃入院墙上那扇早己窥探好、虚掩的朽败窄门!
“吱呀——”木门在她身后急促合拢!
小巷重归死寂,只有那皂衣汉子狼狈地扶着淌汁的胸口,盯着紧闭木门,眼中惊骇褪去,浮上一抹森然阴沉。
窄门之内,青璇背贴冰冷木扉急喘,薄汗瞬间浸透里衣,紧贴肌肤的那枚赤玉凤凰佩如有实质般灼烫起来。
她抬手抚上心口,指尖犹带霜柿寒凉与湿意。
垂眸一瞥,瞳孔骤缩——方才抛掷柿子时用力过猛,不知何时,袖口边缘竟被剐开一线细微裂隙,断裂的丝缕间,幽幽漏出一线似金似铜的古拙微光!
那是昨夜她缝入夹层深处,一枚来历更诡谲、不敢示于天日的残破青铜鳞片!
冷汗,倏地顺着她秀首的脊柱首坠下去。
她听见矮墙之外,那皂衣人沉重脚步迟疑片刻后,终是缓缓离去。
然而,头顶灰败屋脊的雪屑却扑簌簌落下,并非因风。
她猛地仰头,只见两只漆黑的乌鸦正并排立于檐角冰棱上,猩红的眼珠俯瞰着门内,如同两点凝滞的血,在灰白日色里无声燃烧。
巷口远处,隐约有马蹄踏碎薄冰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在阒无人声的深巷尽头,勒出一记漫长而矜贵的嘶鸣。
青璇屏住呼吸,在逼仄门洞的阴影里,缓缓闭上了眼。
那马蹄声的主人——会否正是松雪书铺里笔走雷霆的“大人物”?
那抄录的警世箴言,是试探,是警告,还是……他自身也无法消解的困兽之悲?
浓雾深处,传来那汉子压抑的禀报:“……袖口……似有金鳞……属下无能,跟丢了。”
一个沉冷的男声只应了一个字:“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