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柴胡与黑夜北京的夜从三环开始塌陷,像一块被反复咀嚼的口香糖,黏在车窗上,拉出一道道霓虹的丝。我把出租车窗摇到底,让冷风灌进来,试图把脑子里那团嗡嗡作响的浆糊吹散。医生的话还在耳膜里回旋——“阿执,药物加住院,是目前唯一方案”——像一支钝箭,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我二十七岁,重度抑郁第三年,病历单上的铅字比我的骨头还重。可那天,我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要自救,还要救我妈。我妈也抑郁,只是她不肯承认。她把帕罗西汀片一粒粒埋进阳台的君子兰盆里,说那是“进口化肥”。花没死,人快死了。出租车停在潘家园旧货市场门口。我下车,背包里装着半瓶没吃完的劳拉西泮,像揣着一颗随时会爆的雷。市场里灯影幢幢,地摊一个接一个,卖手串的、卖假古董的、卖“祖传秘方”的,人声鼎沸,我却像走在真空里。直到我看见那个老头。他蹲在角落,面前铺一张发黄的塑料布,上面摆着几本线装书,封面破得能直接看到经络图。别人吆喝“全场十块”,他不吭声,只抬眼看我。那一眼让我后背一凉——像被X光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少年,”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铜锣,“你印堂发青,肝郁带煞,想学医自救?”我愣住。他怎么知道?我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指尖冰凉。老头不等我回答,啪地甩给我一本册子。封面只剩半片,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毛笔小楷,像一群蚂蚁在打架。我蹲下去翻,一股霉味直冲鼻腔。“七天花完,回来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他说。“多少钱?”我问。“九块九。”老头咧嘴,露出两颗孤零零的黄牙,“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我扫码付款,手抖得差点把手机摔了。不是心疼钱,是怕被骗。可当我把册子塞进背包,抬头时,老头已经不见了。塑料布上只剩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写着两个字:柴胡。我回到家,凌晨一点。我妈睡了,卧室门缝里漏出一线光,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我钻进厨房,打开冰箱,冷气扑在脸上。我摸出那本册子,就着头顶的节能灯读。第一页写着:“柴胡加龙骨牡蛎汤,治胸满烦惊、小便不利、谵语、一身尽重、不可转侧者。”我盯着“烦惊”两个字,心脏突然漏跳一拍。这不就是我吗?每天像被大象踩着胸口醒来,夜里听见水管滴水都以为是鬼在敲门。我接着往下读,越读越渴,像沙漠里遇见绿洲。读到“少阳枢机不利”时,脑仁开始疼,像有人拿筷子在里面搅。我合上册子,准备去倒水,脚底却一软,整个人栽在沙发上。半梦半醒间,我听见水龙头没关紧,滴答,滴答。声音越来越大,变成鼓点,变成京剧里的急急风。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发光的小河里,河水是温的,像刚泡好的菊花茶。岸边长满一人高的柴胡,开着细小的黄花,风一吹,整片草地都在点头。我伸手想摘一朵,指尖却穿过花瓣,像穿过一团雾气。远处有人唱戏,唱腔凄厉:“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是我爸生前最爱的《智取威虎山》。他走那年,我十四岁,我妈把磁带塞进录音机,循环播放三天三夜,直到磁带绞成麻花。我猛地坐起,一身冷汗。窗外天已微亮,麻雀在空调外机上跳来跳去。我低头看手里的册子,封面不知何时被汗水浸透,墨迹晕开,像一朵扭曲的黑花。我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嘴角挂着两道括号形的法令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我拍拍脸,对自己说:“阿执,从今天起,你把经络图当地铁线路背,把《伤寒论》当爽文追。半年内,你要让自己不吃药也能睡够四小时;一年内,你要把老妈从花盆药罐里捞出来。”说完这句,我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水,冲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后,只剩绿色的胆汁,像把整夜的噩梦都呕了出来。我漱了口,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在搜索栏输入:“柴胡加龙骨牡蛎汤 剂量”。页面跳出一堆广告,我一条条往下翻,直到看见一个知乎回答:“中医讲肝郁、痰火、心肾不交,其实是情绪在经络里堵车。”堵车?我熟啊。三环我都堵过。我关掉网页,从抽屉里翻出一张A4纸,写下第一行字:目标半年内,停药也能睡够四小时;一年内,让老妈不再往花盆里埋药。写到这里,笔突然没墨了。我甩了甩,在纸上洇出一团蓝黑色的星云。我盯着那团墨,想起老头给的册子最后一页写着:“肝郁至极,恐生狂躁,以情胜情,可转危安。”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张纸贴在床头,旁边是我爸的遗照。照片里的他穿着军装,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冰凉。“爸,”我轻声说,“这次换我救我妈。”窗外,第一缕阳光穿过雾霾,落在我的睫毛上,像一颗滚烫的眼泪。第二章
九块九的命运盲盒我把老头的册子揣进外套内袋,像揣着一张未兑奖的彩票。走出潘家园时,天色已经擦黑,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照得马路牙子上的冰碴子闪闪发亮。北京的冬天,风是带着齿的,咬一口,耳朵就麻了。地铁八通线摇摇晃晃,车厢里挤满了刚下班的人。我缩在角落,把册子拿出来又看了一遍。纸张旧得发脆,稍一用力就掉渣,像风干的树叶。翻到第二页,是一幅手绘的经络图,手少阳三焦经用朱砂描得通红,旁边潦草批注:“郁火从此泄。”我伸出食指,顺着那条红线在空气里比划,指尖莫名发烫。“你也信这个?”旁边一个戴毛线帽的女孩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我吓一跳,下意识把册子合上。女孩冲我晃晃手机,屏幕上是同一个知乎回答的截图——“情绪在经络里堵车”那句。“我……随便看看。”我含糊道。她点点头,没再追问,却在下一站下了车。车门关上前,她回头冲我做了个口型,我看懂了——“祝你好运。”回家后,我把册子压在枕头底下,像小时候藏压岁钱。夜里,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地铁换乘站里,头顶是透明的玻璃穹顶,星光像碎银子。每一根经络都是一条轨道,闪着不同颜色的光。广播里机械女声报站:“下一站,肝俞。换乘抑郁线的乘客请准备下车。”我惊醒时,凌晨三点十七分。窗帘没拉严,一道月光斜切在地板上,像一把刀。我摸到床头柜的药瓶,倒出一粒劳拉西泮,犹豫几秒,又倒回去。枕头下的册子微微鼓起,像一颗心脏在跳。第二天是周日,我起了个大早,坐地铁去了旧书市场。老头不在原来的位置,塑料布换成了卖烤冷面的,铁板上滋啦作响的油烟熏得我眼睛疼。我绕了三圈,逮住一个卖旧连环画的大叔问:“昨天那个卖医案的老头,您认识吗?”大叔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什么老头?这摊位空半个月了。”我愣在原地,后背一层冷汗。掏出册子,封面上的“柴胡”两个字仿佛更深了,像用烙铁烫上去的。回到家,我妈正在阳台浇花。君子兰盆里插着一根筷子,上面歪歪扭扭绑着张纸条:“进口化肥,勿动。”我喉咙发紧,喊了声:“妈。”她回头,笑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今天太阳好,我给花洗澡。”我走过去,蹲下来拨开表层土,果然摸到几粒白色药片,已经化了半边,像融化的雪。我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疼得清醒。“阿执,”我妈突然开口,“你昨晚是不是没吃药?我听见你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嗯了一声,没解释。她叹了口气,用沾满泥土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别学你爸,硬扛。”我鼻子一酸,差点破功。冲进厨房,把册子摊在案板上,用手机一页页拍照,上传到知乎提问:“自学中医如何熬过知识诅咒?”问题描述里,我写了老头、九块九、发光的河,还有梦见地铁换乘站。发完不到十分钟,第一条评论跳出来:“兄弟,你这是被忽悠了,赶紧回医院。”我关掉手机,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生姜,切成薄片,按册子上的方法贴在脚底涌泉穴上。十分钟后,脚心开始发烫,像踩了一块炭。我咬牙忍着,想起老头说的“七天花完,回来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这才第一天。夜里,我按图索骥给自己熬了一碗柴胡加龙骨牡蛎汤。没有龙骨,用猪脊骨代替;没有牡蛎,用虾皮凑合。药锅是大学时买的电炖盅,功率小得可怜,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像年迈的猫在打呼。我守着锅,一页页抄册子,抄到“伤寒八九日,下之,胸满烦惊”时,眼泪突然砸在本子上,晕开一片墨。第三天,我妈开始不对劲。她把我煎好的药全倒进马桶,药渣堵住下水道,水漫金山。我站在厨房里,看着褐色的水面漂着龙骨碎片,像沉船后的残骸。“苦味儿勾我回忆你爸。”她红着眼睛说,“喝完我就能看见他站在床头。”我蹲下去捡药渣,手指被瓷片划破,血珠滚进水里,瞬间消失。那一刻,我明白阻碍从不是知识,而是人心里那道闸。老头说得对,肝郁至极,恐生狂躁。可狂躁的何止是我妈。第五天,我收到一条私信。昵称叫“龙骨”,头像是一片漆黑。内容只有一句话:“敢不敢来线下?治不好退命。”我盯着屏幕,心跳如鼓。退命?怎么退?还没来得及回复,对方又发来一个地址:朝阳区双井桥东,某栋老居民楼,502室。末尾附了时间:今晚九点。我抬头看钟,八点一刻。窗外开始飘雪,盐粒似的打在玻璃上。我抓了件羽绒服,把册子塞进最里层口袋,临出门前又折回来,从我妈床头拿走我爸的遗照,用围巾包好。照片上的他笑得那么亮,像能照亮所有黑暗。地铁上,我第三次翻开册子,发现最后一页多了一行小字,之前绝对没有——“柴胡者,疏肝解郁,引少阳之气上行。然非其人勿传,传非其人,反受其咎。”字迹歪斜,像是濒死之人用最后一口气写的。我攥紧册子,掌心全是汗。到站时,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我踩着咯吱咯吱的雪走进小区,楼道感应灯坏了,手机电筒的光像一柄颤抖的剑。502的门没锁,虚掩着一条缝。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屋里没开灯,唯一的光源是茶几上的一盏酒精灯,火苗蓝幽幽的,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寸头,黑卫衣,左耳一枚银色耳钉——是个女孩,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坐。”她指指对面的蒲团,“我叫顾里,北大中医系肄业。你,阿执,重度抑郁,停药第三天,开始出现闪电痛,对吗?”我僵在原地,册子从口袋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顾里弯腰捡起来,翻到柴胡那一页,指尖在“少阳枢机不利”上点了点。“欢迎来到真实世界。”她微笑,牙齿在火光里像小小的兽,“现在,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第三章
以身为刃顾里把酒精灯往我面前推了推,火苗舔着玻璃罩,在她瞳孔里映出两粒幽蓝的光斑。屋里没窗,空气里混杂着艾草、酒精和某种陈年木头的味道,像一口被反复熬煮的中药罐。我盘腿坐下,膝盖发出僵硬的咔响,才发现蒲团旁边摆着一排银针,最长的那根足有巴掌大,针尾缠着红线,像一滴凝固的血。“先说好,”顾里开口,声音比电话里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锋利,“我不治病,只拆雷。你的雷,你妈那颗更大的雷,得由你们自己拆。我顶多递剪线钳。”她说完,把册子摊开在我眼前,指尖点在那行新添的小字上:“传非其人,反受其咎。”“谁写的?”我问。“我师父。”顾里耸肩,“上周肺癌走的。临终前交代,下一个来找册子的人,就是我最后一个学生。”我喉咙发紧:“你师父……就是潘家园那老头?”“他连名字都没留。”顾里笑了笑,耳钉在火光里闪了一下,“不过他说,你会带着遗照来,看来没猜错。”我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围巾,照片硬挺的边角硌着肋骨,像一块隐形的护心镜。顾里没再追问,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搪瓷缸,里头泡着黑褐色的药渣。她舀了一勺递给我:“尝。”我抿了一口,苦得舌尖发麻,紧接着一股辛辣从喉咙窜到鼻腔,眼泪瞬间涌出来。“麻黄附子细辛汤的底子,加了三倍柴胡。”顾里解释,“治少阴病反发热,脉沉细。你现在的脉,比它还沉。”她抓起我的手腕,三指搭在寸关尺上,指腹冰凉。十秒后,她皱起眉:“停药的第三天就开始‘闪电痛’了?从太阳穴到脚后跟,像电钻?”我点头,后背渗出冷汗。顾里松开手,突然伸手按向我右侧肋骨下缘,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剧痛像一把钩子,把我整个人从蒲团上拽起来。“胆气横逆,经气乱窜。”她语气平静,“再晚两天,你能把自己撞墙撞成脑震荡。”她从茶几下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小玻璃瓶,标签用红笔写着:柴胡、黄芩、龙骨、牡蛎、桂枝、茯苓……最边上是一罐黑黢黢的粉末,标签只有一个字:魂。“我自制的。”顾里注意到我的视线,“龙骨研磨时加了一克我师父的骨灰。别这副表情,合法合规,火葬场开的证明。”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头皮发麻。顾里用镊子夹起一片薄薄的龙骨,在酒精灯上烤了烤,粉末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像极了我脑子里那些神经末梢的尖叫。“第一课,”她忽然正色,“忘掉‘痊愈’这个词。抑郁不是感冒,它是你身体里的气候系统。我们要做的,是学会在暴雨里不打伞也能走路。”她让我脱掉上衣,背对酒精灯。银针在火光里划过一道弧线,稳稳扎进我后颈的大椎穴。冰凉金属刺破皮肤的瞬间,我听见“噗”的一声轻响,像戳破了一个装满黑雾的气球。“疼吗?”顾里问。“……像有人往血管里灌薄荷水。”我实话实说。第二针落在肝俞,第三针落在胆俞。每扎一针,她都用指腹轻轻捻动针尾,一股酸胀顺着经络往下窜,最后在脚底炸开,变成温热的麻。“现在,”顾里把最后一根最长的银针递给我,“轮到你给自己扎。”我手抖得几乎拿不稳针。内关穴在手腕横纹上三横指,我高中时体检抽血都晕针。顾里把酒精灯推到我手边:“扎错顶多麻三天,不扎你会麻一辈子。”火光在她脸上跳动,照出她眼底一圈青黑——那是比我更深的夜色。我咬紧牙关,把针对准穴位,手腕一沉。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世界突然安静了。耳边所有的嗡嗡声、心跳声、远处楼道的狗吠声,全部退潮。我只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像一条被疏通的河。十分钟后,顾里起针。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针眼处渗出一粒血珠,圆润得像颗朱砂痣。她递给我一块纱布,突然问:“你梦见过地铁吗?”我愣住了。册子里没提过地铁,我也没告诉任何人。“我梦见经络是轨道,”我慢慢说,“广播报站‘肝俞’,换乘‘抑郁线’。”顾里笑了,第一次露出牙齿:“巧了,我梦见的是高架桥。醒来就知道,我毕不了业了——中医系不要一个能看见经络的学生。”她起身,从书架最上层抽出一本线装《伤寒论》,纸张比我那本更破,几乎每页都有红笔批注。扉页写着一行字:“与其等待黎明,不如点燃自己。”落款是“龙骨2012.11.7”。“第二课,”她把书拍在我手里,“每天抄一页,抄到‘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能脱口而出为止。抄错一个字,多喝一口我刚才的药汁。”我翻开第一页,看见顾里用红笔在“伤寒”二字旁边画了个小骷髅头,旁边备注:“别被名字吓死,这只是古人对‘世界突然不对劲’的统称。”凌晨两点,我离开502室。雪停了,小区的路灯把雪地照成一片惨白的沙漠。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地铁口,发现末班车已经停运。手机剩3%的电,叫车软件排队87人。我干脆走路回家。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骨头在碎裂。走到国贸桥时,我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顾里给的纱布——上面用黑色水笔写了一行字:“下次来时,带一件你爸的遗物,除了照片。”我抬头,天边泛起一线极淡的蟹壳青。北京的天亮得总是不情不愿,像被迫起床的病人。我把围巾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霜。走到家门口,我发现门没锁,缝隙里漏出暖黄色的光。推开门,我妈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听见动静,她没抬头,只是说:“柴胡炖排骨,你爸以前感冒时,我学着做的。”汤面上漂着两片姜,像两艘迷路的船。我脱下外套,袖口还沾着顾里家的艾草味。我妈盛了一碗推到我面前:“尝尝,苦不苦?”我喝了一口,苦,但苦得很干净,像把积在舌苔上的黑雾都刮了下来。我妈看着我,突然伸手碰了碰我手腕上的针眼:“这是什么?”“纹身。”我胡扯。她没追问,只是起身去厨房,背影在灯光里显得格外薄,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纸。我盯着碗底的排骨,发现它是龙骨形状的——猪脊骨被刀背敲断,露出蜂窝状的骨髓。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顾里说的“拆雷”是什么意思。有些雷埋得太深,剪错线就会炸;但有些雷,你得先把它挖出来,才能看清它其实是颗哑弹。我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底朝上扣在桌上。排骨的轮廓在瓷面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像一张缩小的地图。我轻声说:“妈,明天开始,我们重新种花吧。”她没回头,水龙头哗哗响。但我知道她听见了。第四章
以痛为路凌晨四点二十,我被一阵电击般的疼痛从梦里拽出来。不是那种钝钝的闷痛,而是像有人把一根烧红的铁丝从耳后插进去,顺着少阳经一路往下扯。我蜷成一只虾,指甲抠进小腿,冷汗把床单洇出深色的人形。“操……”我咬着被角,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手机在枕边震动,屏幕亮起——顾里。“还活着?”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快了。”我喘得像条离水的鱼,“闪电升级成高压电。”“起来,煮第三副药,龙骨牡蛎加倍,柴胡减一钱。”她顿了顿,“顺便——把痛感写下来,几点开始、几点爆、几点退潮,精确到分钟。我要症候日记,不要抒情散文。”电话挂断。我盯着天花板,黑里透灰,像一锅熬糊的中药渣。厨房灯管滋啦一声亮起来,我妈的门缝里依旧漆黑——她吃了我偷偷磨进粥里的半片喹硫平,此刻睡得正沉。电炖盅里的水还是温的,我往里添了一把龙骨、一把牡蛎,又捏了一撮柴胡。药香浮起来,带着潮乎乎的腥苦,像海底翻起的沙。疼痛在四点四十七分达到顶峰。我在料理台边蹲不住,干脆跪下来,额头抵着冰凉的橱柜门。眼前冒出金星,金星又连成经络图:足少阳、手少阳、带脉……像地铁线路在脑子里全线飘红。我抖着手在备忘录里打字——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