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飘零无客赏铁栏深处，幽暗昏惑，只几束可怜微弱的天光，刺透厚土尘埃，
才刚落下便已没了踪迹，悬在朽臭囚室半空，反倒更像被囚于此处的鬼影。
粗重锁链蜿蜒于地面，深沉的锈红在黑暗里发褐发黑，
连墙边那些早已陈旧凝固、辨认不清原本颜色的污渍，也都黑红凝结，如同死血。
长夜弥漫着潮湿泥土气、久不通风的腐闷气息，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隐隐透着清雅味道的白檀残香。高长恭端坐干草铺就的简陋矮榻之上，
修长指节轻柔拨过膝头古琴。琴弦低鸣，琴木之上，曾刻镂着精巧纹饰的地方，
而今却布满无法复原的裂痕，
如同干涸河床上道道难以愈合的伤口——那些他年轻时策马山河间的荣耀，早已悄然断裂，
再不复响，只剩下这无声的裂痕还在无望诉说。铁链发出沉闷响声，
如同不甘被束缚的生灵在低鸣。他低垂的视线扫过束缚在腕间那根冰冷锈蚀的铁链，
锁链在他腕上磨出浅浅红痕——这痕迹，竟被污垢遮掩不去那旧日里经年征战后落下的伤疤。
铁链声混入古琴偶尔生涩的轻鸣声中，仿佛被遗忘在角落却仍挣扎着发声的东西，
它们交织共处在这几乎凝固的空气中。角落里，几只鼠儿悉悉索索试探着爬行，
细小的爪子在冷硬泥地上刮动，更衬得那唯一能证明他曾活过的“存在”声响那般珍贵，
却又微不足道。他曾血洒邙山大捷的战场，所向披靡；也曾挥金如土置酒高会于洛阳铜驼陌，
声名煊赫冠盖京华。然而当年洛阳第一狂狷少年兰陵王，终究难逃皇帝手中一杯绝命鸩酒，
那命运如同寒夜幽囚暗室中的冰冷铁锁链，终是避无可避。
角落里静静躺着一张破损的黄金面具。在模糊的微光下，它依然留存着昔日辉煌的金色光泽，
只是几处边角已然卷曲崩裂，一只眼孔附近甚至深深凹陷，仿佛曾被战阵巨力狠狠砸中过。
指尖轻轻抚过面具眼角那道狰狞的断裂处——当时一支冷箭贴面飞过，
撕裂面具带走几片金箔之时，箭头溅射而出的热腥血气扑面而来。面具边缘，
一只小小的金铃安静挂着，色泽依然明艳未曾褪去，上面隐隐刻着难以辨识的回旋纹路，
如风沙淹过的文字，
铃心深处刻痕磨损却依旧清晰可见一个“琼”字——那是他妹妹特意系上的护命符，
如同少女在亲人出行时的温柔叮咛与祝福。他目光穿过面具裂痕，望向深不可测的黑暗虚空，
仿佛又看见那场暴雨里，父亲裹满泥浆的苍白尸首静静躺在被雨水冲刷的石阶之上，
母亲那双枯干无泪的眼睛刺入心脏深处般痛楚而绝望。刹那间，
似乎有灼热熔液流过被铁链束缚的腕骨，滚烫中裹挟着锐利刺痛，
竟让他在一瞬之间恍惚重见那满身泥污幼小的自己，双手被滚烫药汤烫得赤红也顾不得去擦，
只顾奋力推着父亲僵直冰冷的腿脚试图让他从冰冷台阶上“站”起来，
稚嫩的童声撕裂雨幕哭喊不休：“爹，爹！你怎么能躺在水里……你起来呀！
” 年幼的他还不知晓，死亡一旦降临，世间任何祈求与努力都无法将其逆转，
正如命运洪流注定推着他最终坐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囚室暗处，
突然钻出一只浑身黝黑湿漉的小兽，它脚步轻捷如同鬼魅飘过，在残破面具跟前驻足片刻，
便猛地一纵，悄然消失于另一边的黑暗深处。琴声戛然断绝，一缕鲜血猝然涌出，
静静漫过他拨弦的指尖，在昏暗光下凝结成黑沉沉的墨色痕迹。金铃在他怀中轻轻一动，
发出微不可闻却清脆的声音。铁栓忽然在门边发出沉重撞击声，如同巨石砸向静默深渊，
紧跟着大门轰然而开，被撕得粉碎。一道狭长刀锋般凌厉冷冽的光束，
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无尽粘稠的黑暗，直逼高长恭毫无血色的面颊。
两名披坚执锐的武士立于牢门两侧，面容如被寒霜冻结。铁链碰撞出冰冷刺耳的巨大声响，
仿佛宣告终结的钟声。一道人影于明暗交织之门悄然伫立，不缓不急步步向前迈出，
黑缎朝靴踩踏着潮湿的地面发出令人生厌的黏腻声响。他的嘴角倏然上翘，
如同被无形之线牵扯着向上提起弧度，形成一个既像微笑又似冷笑的表情。
他凝视着狱中人手腕上蜿蜒的陈旧伤痕，又轻轻掠过沾染血痕的琴弦，
终于停留在长恭那张纵然在如此昏暗污浊之地上依然散发惊心动魄光彩的容颜上，
唇瓣轻轻开合：“兰陵郡王，时辰到了。”高长恭缓缓抬起下颌，
那双曾令千军万马惊疑却步、让洛水神女自惭形秽的妙目里，
没有死囚常见的不甘、绝望或乞怜。唯余一片荒芜的清寂与明澈——如同冬日结冰的河面，
沉寂之下封存着寒彻骨血的静水，亦若春日的天空那般明净高远。——父亲说，吾名高澄，
字子惠；长子高孝瓘，字未定。彼时十岁的兄长高孝琬，猛地从高长恭身后跃起，
急切拉扯父亲衣袖，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诧：“爹！凭什么？高孝瓘？
爹怎能给他取这般金贵名字，玉中美玉？” 高孝琬用力推搡了一下旁边的长恭，
“他那出身，算什么‘瓘’？” 幼年长恭脚底不稳，狠狠跌倒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上，
额头撞起紫红一块。他咬紧下唇不哭，小小的手背用力擦拭眼角，
却怎么也止不住滚烫的泪水混着苦涩流入口中。金砖缝隙里积压的千年幽寒之气，
从皮肤每个小孔渗入血液深处，将他的心几乎冻得僵硬。母亲娄氏闻声疾步自廊外赶来，
紫红裙裾拂过光亮冰冷的青砖地面。她看见小长恭跌倒的狼狈样子，惊得纤手紧捂胸口，
花容刹那间褪为苍白。她急忙蹲下，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搂进怀里，动作慌乱而心痛：“瓘儿！
”她又匆匆朝上首屈膝行礼，因惊悸而气息不稳，
低低向高澄恳求道：“大将军息怒……小儿们无状，搅扰您理政了。”高澄端坐于胡床，
目光穿透轩窗沉凝如寒玉。时值太昌元年深冬，洛阳在经历了尔朱荣的腥风血雨之后，
勉强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静表象。窗外萧瑟风声呜咽不止，似乎又卷起了残血的铁锈气味，
从遥远战场一路不散，钻入高家廊下。他膝边矮几之上，
那方象征着并州权势的青铜虎符冷光闪烁。他只是轻轻抬手——既不是安慰娄氏，
也不是斥责孝琬。宽袖掠过桌面时带起微小风声，指尖点在长恭撞得青肿的额角，
语气沉静似古井无波：“瓘者，玉圭也——主祭祀，通天地人神。此名承载国器之重，
尔年幼，懂什么？”高澄目光掠过幼子泛着隐忍泪光的眼底深处，沉声道：“孝瓘。
”跪坐在父亲阴影里的少年忽地仰起头，乌黑眼珠犹如水洗后的黑玉，
清晰印着父亲沉毅的轮廓。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气力挤出声音，语调微微发颤：“爹！
名虽重，但孩儿……宁凭手中弓刀挣前途！不愿承父祖荫蔽而安枕！
”那尚存稚嫩之气的宣言响在空旷华堂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细微涟漪。
高孝琬刚发出一声稚嫩的嗤笑，高澄却猛地抬手，瞬间将其压制在无声里：“好。
弓马征伐——此为吾高家血脉根本。”他俯身向前迫近一步，威势如山骤临，
如深渊寒气的目光径直压在长恭单薄的肩上，“唯弓刀不可言安枕！须铭记，
他日即便功震寰宇，亦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高家树高，所感之风必巨，稍有松懈，
便是万仞坠渊！”寒意砭骨，小小少年的后背骤然紧绷，似有一桶冰水沿着脊椎浇下。
他咬紧牙关，更深地俯首，额头紧紧抵在冰凉刺骨的金砖上：“儿……记住了。
”高澄眼中冰峰似微微松动，
自怀中取出一串小小之物——由五枚剔透浑圆的白玉铃铛精心系于一段浓烈深红的丝绦之上。
玉铃触手生温，通体无瑕，红绦色泽鲜艳如同新血染就。他将此物郑重放入幼子掌心，
那温润的暖意顿时包裹住孝瓘冰冷的手背。少年惊异抬头，只撞见父亲眼中瞬间闪过的微光。
随即高澄的声音便沉沉压来，威严如深冬朔风席卷大地：“执此玉铃，自今日始。七情不扰，
进退有度。剑弓可斩万人，但汝一生，当握在自己手里！”少年喉头微微滚动，
用力攥紧那救赎般的温暖之物，深深叩首：“儿，铭记在心。”他再抬头时，华堂空荡，
父亲高大身影已如幻象般消隐于重重屏风之后，唯余窗外朔风，
裹着细雪粒抽打窗棂的呜咽之声。母亲娄氏无声地将他轻揽入怀。
少年脸埋在她带着幽微温香的衣襟间，眼睫湿润，倔强地眨动。掌中那枚玉铃红绦，
温热中仿佛蕴含了未知的火焰；而父亲掷地如冰的话语也同时烙印般，
深深刻入他稚嫩的骨髓深处——“稍有松懈，便是万仞坠渊”。
他蜷缩于灵堂最深最浓的阴影角落。寒风自空洞门窗直灌而入，裹挟着漫天纸灰盘旋起舞，
如同天地间为他垂落的黑色眼泪。供桌之上香火缭绕中，
牌位肃立如群山的墓碑——“大魏丞相、渤海王高澄之位”，几个墨字冷硬悬于高处，
无情俯瞰着丧主稚嫩的少年背影。娄氏身披雪白素服，
僵坐在棺侧蒲团之上——自棺木落定那刻起，她便彻底凝固于此地，
犹如一尊汉白玉雕琢的空壳塑像。长兄高孝琬与几位庶兄身着重孝，
匍匐于前庭冰冷的石板地接踵而至的吊唁官员，麻木地应对着。
那些冠冕顶翎、锦袍华带的大人物们进出正堂时步伐滞缓而沉重，每一阵脚步杂踏声，
每一声故作低沉虚假惋惜的叹息，都化作钢针戳刺他紧绷至断裂的神经——他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