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趴在窗台边,指尖无意识地蹭过画板上未干的颜料,看操场上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们踢足球。
汗水浸透的布料贴在脊背上,像幅洇开墨痕的画——这是她惯用的比喻,画笔是她丈量世界的尺子,能把流动的光影、浮动的心事都钉在画纸上。
沈亦舟就是那群少年里的一个。
他跑起来的时候,白衬衫的下摆会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侧瘦劲的线条。
林溪数过他带球的步数,三步一停,两步一绕,像在跳某种隐秘的舞蹈。
进球后他从不和人疯跑着庆祝,只是站在原地用手背抹把汗,目光会越过喧闹的人群,轻轻落在教学楼二楼的方向。
林溪每次都能精准捕捉到那道视线,像有根无形的线,在她心尖轻轻扯了一下,是微风,是晚霞,是心跳,是无可替代。
他们同班三年,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林溪记得他总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被他用三年时间焐出了属于自己的温度。
数学课上,他总把课本竖起来搭成小帐篷,在草稿纸背面涂涂画画。
有次她去办公室交作业,刚巧撞见他的画本摊在桌上没收起来,几笔就勾出了窗外的梧桐树,枝桠间藏着只探头的麻雀,连羽毛上的纹路都用细线条排得整整齐齐,像下一秒就要扑棱棱飞出来。
"画得真好。
"她没忍住,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柳絮。
少年猛地合上本子,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耳尖却腾起一片红,像被夕阳烫过的云:"随便画画。
"后来她总在美术课上发现他的目光。
她画陶罐时,那道视线就落在陶罐的阴影里;她画水果时,那道视线又绕着苹果的高光打转。
有次画水彩,她故意把蓝色颜料调得太淡,眼角的余光里,他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竟也跟着调浅了自己的蓝色。
画室吊扇慢悠悠转着,把阳光切成碎金,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像撒了把星星。
林溪的画板旁总放着块削得极尖的2B铅笔,那是她的小习惯。
有天早上,她发现铅笔换成了新的,笔杆上贴着张便利贴,字迹歪歪扭扭:"太尖易断",末尾还画了个简笔画的小铅笔,笔芯是圆圆的一团。
她回头时,沈亦舟正低头假装翻书,后颈的碎发被阳光染成浅棕色,像落了层金粉。
那年绘画比赛,她的《夏日午后》得了全市金奖。
画里是画室窗外的景象,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穿白衬衫的少年蹲在树荫下系鞋带,裤脚沾着草屑。
颁奖台上的聚光灯太亮,晃得她眼睛发酸,恍惚间看见他站在人群最后,手里捏着支快没墨的铅笔,笔杆被摩挲得发亮。
下台时有人撞了她一下,装奖杯的盒子差点脱手。
一只手稳稳托住了盒底,是沈亦舟。
他的指尖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比松节油更清透。
"恭喜。
"他声音很轻,被礼堂里的掌声淹没。
"谢谢。
"林溪想说点什么,比如问问他画本里还有多少藏起来的画,可他己经转身钻进人群,白衬衫的衣角扫过她的手背,像片转瞬即逝的云。
那时的他们都以为,日子会像画室墙上的向日葵,永远朝着光生长。
林溪不知道父亲的肝癌诊断书就藏在客厅抽屉里,沈亦舟也没料到,父亲酒柜里那瓶茅台,会在不久的将来酿成一场血祸。
那时的他们都以为,日子会像画室墙上的向日葵,永远朝着光生长。
林溪每天傍晚都在画板前坐到天黑,看夕阳把对面居民楼的窗户染成橘红色,听父亲在厨房哼着跑调的京剧。
母亲总会端来切好的西瓜,挖最中间的那块给她,说:"我们溪溪以后要当大画家。
"她不知道客厅抽屉里藏着父亲的肝癌诊断书,用《人民日报》仔细包着,诊断日期是她去领金奖的前一天。
蝉鸣最盛的七月,林溪在画室画完最后一笔《向日葵》。
画布上的金色太饱满,像要溢出来,她退后两步看整体效果,发现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只小瓢虫,正沿着花瓣的纹路慢慢爬。
她忽然想起沈亦舟画里的麻雀,原来有些心事,总藏在最不显眼的地方。
那天放学,她在车棚看见沈亦舟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抹布,反复擦着自行车后座的锈迹。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沉默的河。
林溪捏着画具袋的带子,指节泛白,终究还是没走上前。
她不知道他书包里藏着张皱巴巴的转学申请表,更不知道他父亲酒柜里那排茅台,即将酿成一场谁也躲不开的风暴。
回家的路上,卖冰棒的小贩推着自行车吆喝,冰棒纸被风吹得打着旋儿。
林溪抬头看见流云跑得飞快,像要把整个夏天都卷走。
她哼着歌拐进巷子,想着明天要把新买的钴蓝颜料借给沈亦舟用,他上次画天空时,蓝色调得太暗了。
九月的第一个周一,沈亦舟的座位空了。
林溪盯着那把空椅子看了整整一节课,晨光从窗外溜进来,在桌面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却照不亮那片突然空出来的角落。
他的桌洞里什么都没留下,只有半块用剩的橡皮,和她那支被换过的铅笔一模一样。
美术课上,老师说沈亦舟转学了,具体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林溪握着画笔的手突然发抖,颜料滴在画纸上,晕开一小团灰蓝色,像片突如其来的乌云。
她想起他画里的麻雀,想起他耳尖的红晕,想起颁奖台上那支快没墨的铅笔,那些细碎的瞬间突然断了线,散落在空气里。
那天傍晚,林溪在画室待到很晚。
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
她翻开画夹,在《夏日午后》的背面,发现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浅的铅笔痕,画的是半朵向日葵,花瓣尖尖的,像要刺破纸面。
蝉鸣渐渐稀疏的时候,父亲开始频繁地去医院。
母亲的笑容越来越淡,却总在她画画时,悄悄在桌边放一杯温牛奶。
林溪的画笔停了很久,首到某天在医院走廊里看到父亲日渐消瘦的脸,才重新拿起炭笔。
只是画里的光越来越暗,再也没有过那样饱满的金色。
她常常想起沈亦舟。
想他数学课本后藏着的画本,想他擦自行车时专注的侧脸,想他那句被掌声淹没的"恭喜"。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夏天没吃完的冰棒,慢慢融化在记忆里,留下甜甜的、带着点怅惘的余味。
几天后,林溪在整理旧物时翻出那支被换过的铅笔。
笔杆上的便利贴早己泛黄,"太尖易断"西个字却依然清晰。
她突然想起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少年站在人群最后,手里捏着支快没墨的铅笔,望向她的眼神里,藏着整个夏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