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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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如淬毒的针尖刺破窗棂时,林薇正盯着掌心半融的雪块。昨夜高烧时攥在手里的,此刻化成一汪混着血丝的水,沿着掌纹蜿蜒出朱砂符咒般的纹路。左臂的伤口被破布条草草捆扎,边缘渗出黄绿色的脓液,散发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腥气。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啜泣。丫鬟春桃跪在阶下,端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她昨夜偷偷塞进来的半个硬馍,此刻成了林薇腹中唯一的暖意。

“三姑娘…夫人屋里的张嬷嬷传话,说您既退了热,今日…今日就去把祠堂院前那片青砖擦净。”春桃的声音蚊子似的,“还说…还说柴房湿气重,不养人,让您挪去后园子堆杂物的草棚…”

林薇没应声,目光落在春桃袖口露出的一小片淤紫上。那是昨天刘妈妈拧的。

“粥放下。”她开口,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替我办件事。”

春桃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惶:“姑娘!奴婢不敢…”

“西街永兴当铺,”林薇从破絮里摸出一样东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找二柜张升,把这个给他。”她递过去的不是银子,而是半块边缘被火燎过的木牌,上面刻着一朵极简的莲花,墨色早已褪尽,只余下木纹深处一点黯淡的印痕。

这是昨夜烧得神志不清时,她在柴堆缝隙里抠出来的。原主记忆碎片里,这木牌是生母云姨娘唯一贴身收着的东西。赌吧,赌张升认得它。

“只问他一句话,”林薇盯着春桃的眼睛,“‘漠北的风沙,可还记得胭脂裙?’”

春桃浑身一颤,攥紧那半块木牌,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她嘴唇翕动,最终只重重点头,端起那碗几乎没动的粥,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日头爬上屋檐,光柱里尘埃狂舞。

林薇赤着脚站在祠堂院前。青石板上昨夜暴雨冲刷的痕迹犹在,混合着黄狗干涸发黑的血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与土腥交织的怪味。一桶冰冷的井水,一块粗粝的麻石,就是她的工具。

她将双手浸入刺骨的井水,麻木的指尖瞬间被激得生疼。弯腰,攥紧麻石,一下,又一下,在坚硬的青石上摩擦。水很快浑浊,混着她的汗水和臂上伤口渗出的脓血,在石缝里蜿蜒出暗红的细流。每一次弯腰,左臂的伤口都像被钝刀子割开一次,绿矾的余毒在血脉里隐隐灼烧。

“哟,三姑娘这擦地的架势,倒比浆洗房的婆子还卖力呢!”尖利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林薇动作未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刘妈妈。这婆子今日换了件半新的枣红比甲,脚上那双被她簪子扎破的布鞋也扔了,蹬了双厚底棉鞋,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刻意踩在她刚擦净的石板上,留下几个清晰的泥脚印。

“昨儿夜里那疯狗也是晦气,死哪儿不好,偏死这儿!脏了三姑娘的手不说,还得劳动您擦这血污。”刘妈妈叉着腰,声音洪亮得恨不得整个院子都听见,“说来也怪,那狗平日拴得好好儿的,怎么就发了狂,还中了箭?莫不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意有所指地瞟着林薇。

林薇将麻石浸入脏水桶,用力搓洗。浑浊的水面倒映出刘妈妈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也映出她自己毫无波澜的眼眸。

“刘妈妈说得是,”她直起身,舀起一瓢清水,哗啦一声泼在刘妈妈刚踩过的脚印上,水花溅湿了对方的鞋面,“畜生不懂事,死了也就死了。怕就怕人不懂事,踩了不该踩的线,沾了不该沾的血,那才真是…晦气缠身,不得善终。”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大病初愈的虚弱,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子,直直钉进刘妈妈的耳朵里。泼水时,她左手衣袖微微滑落,露出小臂上缠绕的、渗着黄绿色脓血的布条。

刘妈妈脸上的得意僵住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仿佛那溅上的不是井水,而是滚油。她想起昨夜林薇用簪子扎她脚背的狠劲,想起她塞进自己嘴里的湿泥,更想起那句“当票在我手里”的威胁。那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底下却分明翻滚着噬人的漩涡。

“你…!”刘妈妈想骂,嗓子眼却被一股寒气堵住。她狠狠瞪了林薇一眼,色厉内荏地啐了一口,“小蹄子牙尖嘴利!仔细你的皮!”转身匆匆走了,脚步竟有些慌乱,仿佛身后不是那个跪地擦洗的庶女,而是一头随时会扑上来的受伤母狼。

林薇重新弯下腰。麻石摩擦青石的“沙沙”声单调地重复着。日头毒辣起来,后背的褴褛衣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尚未痊愈的身体上。额角的汗珠滚落,滴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就在视线朦胧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祠堂西侧角门外的老槐树后,一道人影飞快地缩了回去。

灰布衣角,一闪而逝。是昨夜递馒头的周婆子?还是…别的眼睛?

柴房角落的草棚比昨夜更像个蒸笼。霉味、尘土味和残留的草药味混杂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林薇靠在散发着***气息的草垛上,借着门缝透进的一线天光,费力地拆开左臂的布条。伤口边缘的皮肉红肿翻卷,中心溃烂处流出的脓液不再是纯黄绿色,反而透出一种诡异的、掺杂着暗红血丝的浑浊。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那里一跳一跳地灼痛。绿矾的毒,加上昨夜刮服的微量乌头,正在她体内进行一场凶险的拉锯战。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春桃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闪了进来,迅速关好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脸色比出去时更苍白。

“姑…姑娘!”她声音发颤,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不是半块木牌,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桑皮纸。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当票!

她接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残留的体温和微微的潮湿。展开,永兴当铺特有的朱砂印记赫然在目,下面清晰地写着:

虫蛀鎏金扁簪一支,绞丝虾须镯一对,破旧锦缎包袱皮一个。

当期:三十日。

当银:叁两五钱。

经手:甲字柜。

落款处是当铺的方形印章和一个潦草的签名——赵。

不是张升。是甲字柜,姓赵的掌柜。云姨娘的木牌,指向的竟是另一个人?

“奴婢…奴婢照您说的,找到永兴当铺,”春桃咽了口唾沫,声音仍抖得厉害,“没…没见到二柜张升。铺子里一个伙计说,张管事前年冬天害痨病,没了…”

林薇的指尖在“赵”字上顿住。死了?线索断了?

“奴婢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一个穿着体面、像是管事的人从后面出来,问奴婢有什么事。”春桃回忆着,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奴婢就把您的话说了,‘漠北的风沙,可还记得胭脂裙?’”

“他什么反应?”林薇追问,声音绷紧。

“那人…那个赵掌柜,”春桃努力回想,“听了这话,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掉地上了!脸色变得…变得很奇怪,像是吓着了,又像是…见了鬼。”她顿了顿,“他盯着奴婢看了好久,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进了里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出来,就把这个…塞给奴婢了。”她指了指那张当票。

赵掌柜…认得云姨娘!那句“胭脂裙”就是暗号!他不仅给了当票,而且是在听到暗号后,主动给的!这意味着什么?

“他还说了什么?”林薇追问。

春桃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只是把当票塞给奴婢的时候,手指头冰得吓人,还…还微微发抖。奴婢赶紧就跑回来了。”

林薇捏着这张薄薄的桑皮纸,感觉它重逾千斤。这不仅是拿捏刘妈妈的证据,更是一条指向过去的、幽暗莫测的线索!云姨娘,永兴当铺,赵掌柜,还有那句“漠北”…碎片开始碰撞。

“做得好。”林薇将当票仔细折好,贴身藏入最里层破衣的夹缝,“刘妈妈那边,暂时不必理会。你去歇着吧。”

春桃担忧地看了一眼她手臂狰狞的伤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林薇靠在草垛上,闭上眼。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赵掌柜的反应印证了云姨娘的身份绝不简单。这当票是武器,也是诱饵。刘妈妈不会善罢甘休,而那个递出当票的赵掌柜,是敌是友?他背后又站着谁?

接下来的两日,林府后园这间破草棚仿佛被遗忘在了角落。除了每日由春桃偷偷摸摸送来的一点几乎不能称之为食物的残羹冷炙,再无人踏足。林薇像一株被遗弃在石缝里的野草,默默积蓄着力量。她以惊人的意志力对抗着伤口的溃烂和高烧反复的余威,用最简陋的方式处理伤口——刮掉腐肉,用煮沸冷却的盐水反复冲洗,再敷上春桃冒险从墙根采来的、不知名的止血草叶。每一次清理都痛得她眼前发黑,冷汗浸透单衣。

第三天傍晚,高烧终于彻底退去,伤口边缘开始结出深红色的硬痂,虽然依旧狰狞,但那股***的气息淡了许多。身体的极度消耗带来了强烈的饥饿感,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

就在她望着草棚顶棚漏下的几缕残阳出神时,门外传来了刻意放轻、却带着一种市井油滑腔调的咳嗽声。

“咳咳…三姑娘?老朽赵守成,永兴当铺的,特来拜会。”

来了!

林薇眸光一凝,迅速拢好散乱的头发,拉平破烂的衣襟,背脊挺直地靠坐在草垛上,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沙哑,却刻意带上了一丝沉静:“门没闩,赵掌柜请进。”

木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靛蓝色细棉布长衫的老者侧身进来。他约莫五十多岁,身材瘦小,背微微佝偻,一张脸生得极为普通,是那种丢进人堆里瞬间就找不着的长相。唯有一双眼睛,眼白泛黄,眼珠却异常灵活清亮,像两颗浸在油里的琉璃珠子,进门瞬间已将狭小的草棚扫视了一圈,目光在林薇手臂的伤处和苍白却异常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篾食盒。

“老朽冒昧了。”赵掌柜拱了拱手,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恰到好处的谦卑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深达眼底,“听闻三姑娘身子不爽利,一点粗陋点心,不成敬意。”他将食盒放在地上唯一一块稍平整的石头上打开。

里面是四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素馅包子,白白胖胖,散发着诱人的麦香。旁边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酱肉,以及一小壶温热的米酒。

食物的香气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对饥肠辘辘的林薇来说,这诱惑力是致命的。

“赵掌柜客气了。”林薇的目光掠过食物,落在他脸上,“不知掌柜今日登门,有何指教?”她没有动。

赵掌柜搓了搓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种带着探究和复杂情绪的神情:“不敢当指教。老朽…只是听了春桃姑娘传的那句话,心中实在难安,特来…求证一二。”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那双精明的眼睛紧紧盯着林薇:“‘漠北的风沙,可还记得胭脂裙?’敢问姑娘,此话…从何而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薇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拂过左手小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陈旧鞭痕——这是原主记忆中,裴氏以“管教”为名留下的印记。

“有些事,刻在骨子里,忘不掉。”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意有所指,“就像掌柜的,听到一句旧话,不也坐立难安,立刻寻来了么?”

赵掌柜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烁。林薇的答非所问,还有她拂过伤痕的动作,都像是一种无声的指控。他沉默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食盒旁边。

是那半块莲花木牌。

“此物…姑娘认得?”他问,声音更低了。

“认得如何?不认得又如何?”林薇反问,目光锐利起来,“赵掌柜今日来,是叙旧,还是…想拿回什么东西?”她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张当票藏匿的位置。

空气瞬间凝滞。草棚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赵掌柜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和无奈,油滑之气褪去不少:“三姑娘快人快语。老朽…不敢有他念。只是故人已逝,有些东西,知道得多了,对姑娘…未必是福。”他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不过,姑娘眼下这境况,老朽看在眼里,心中着实不忍。若姑娘信得过,老朽在府外,倒还有几分微末之力,或可…略尽绵薄。”

试探?还是示好?

林薇心中冷笑。这老狐狸,避重就轻,既想撇清关系,又想抛出橄榄枝。她需要他的“微末之力”,但绝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赵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林薇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旧事如烟,暂且不提。眼下,我倒真有桩小事,想请教掌柜。”

赵掌柜微微躬身:“姑娘请讲。”

“听说掌柜除了当铺,在西街还有间…书铺?”林薇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赵掌柜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呃…是有一间‘墨韵斋’,小本经营,勉强糊口罢了。姑娘…怎的问起这个?”

“生意如何?”林薇追问。

赵掌柜苦笑摇头,脸上浮现出真实的愁容:“唉,不瞒姑娘说,惨淡得很。这年头,能识文断字的本就不多,舍得买书的更少。铺子里积压的旧书都快发霉了,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连伙计的工钱都快发不出了。”他搓着手,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

“哦?”林薇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洞悉的意味,“掌柜就没想过…换个法子卖书?”

“换个法子?”赵掌柜一愣,浑浊的眼睛里透出茫然,“书…还能怎么卖?总不能当街吆喝吧?”

林薇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掌柜的,你说,这京城里的人,最爱什么?”

“爱什么?”赵守成被问懵了,下意识道,“自然是爱钱,爱权,爱…”他忽然意识到失言,住了口。

“是热闹。”林薇替他接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是新鲜,是占便宜的感觉,是…一场能参与进去的戏。”

赵掌柜皱起眉,更加困惑了:“姑娘的意思是…?”

林薇微微前倾身体,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如果,能让买书变成一场热闹的‘关扑’(赌博)呢?”

夕阳的金辉彻底沉入西墙,草棚内光线迅速黯淡。林薇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地铺陈开来,每一个字都像投入赵守成心湖的石子,激起越来越大的涟漪。

“关扑?”赵守成捻着稀疏的山羊胡,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书是圣贤之物,岂能与博戏相提并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他连连摇头,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好奇。

“圣贤也要吃饭,掌柜的铺子也要活。”林薇不为所动,声音冷静得像在剖析一桩生意,“‘关扑’只是引子,核心是‘占便宜’的心思。我问你,你铺子里那些积压的、蒙尘的旧书,若标价一百文,有人买吗?”

赵守成苦笑:“十文都未必有人要。”

“好。那如果,我告诉你,只需花十文钱,就有机会博到一本价值百文、甚至数百文的书呢?”林薇循循善诱。

赵守成捻胡子的手停住了,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十文…博百文?这…倒是个新奇想法。可如何博法?掷骰子?抽签?那岂不是真成了赌场?”

“非也。”林薇摇头,“我们要的,是让每个掏钱的人,都觉得自己‘有可能’占到大便宜,而且过程要足够有趣,足够吸引人围观。”她顿了顿,脑海中现代营销学的知识飞速运转,转化为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

“我们可以称之为…‘博书彩’。”她缓缓道,“第一步,选书。从你积压的旧书里,挑出二十本品相尚可、题材各异、原本价值百文以上的书。用上好红绸包裹,只露书名一角,悬于铺中最显眼处。每本书前,挂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

赵守成听得入了神,下意识追问:“匣子里装什么?”

“钥匙。”林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二十个匣子,只有一把钥匙能打开其中一个书匣。其余的匣子里,要么是空的,要么…只是一张写着‘下次好运’的纸条。”

“嘶…”赵守成倒吸一口凉气,“那…那开一次匣子多少钱?”

“十文。”林薇斩钉截铁,“只需十文钱,就能挑一个匣子打开。若开中了钥匙,当场取走红绸包裹的书!若没开中,也得一张‘吉言’纸条,不亏。”

赵守成飞快地心算起来:二十本书,假设原本平均能卖一百五十文(实际上根本卖不掉),总价值三千文。二十个匣子,每个卖十文,全部卖完才二百文!连一本书的本钱都不到!这…这简直是白送!他脸色瞬间变了:“姑娘!这…这不成!要亏死的!”

“亏?”林薇轻轻笑了,那笑声在昏暗的草棚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赵掌柜,你只算了书的成本,却没算人心,没算‘热闹’的价值。我问你,若有人花十文开中了价值三百文的《前朝异闻录》,抱着书欢天喜地地走了,旁边围观的人看到了,会怎么想?”

赵守成一愣。

“他们会想:‘嘿!这小子运气真好!十文换三百文!’‘下一个会不会是我?’‘那本包着蓝绸子的,会不会是更值钱的孤本?’”林薇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节奏,“一个人开,十个人看;十个人开,一百个人看!你这书铺门口,瞬间就能聚起一堆人!人一多,好奇的、想碰运气的、纯粹看热闹的,都会往里挤!十文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碗粗茶钱,赌一把又何妨?”

赵守成浑浊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他似乎看到了那门庭若市、铜钱叮当入匣的热闹场景。

“但这…这终究是碰运气,若开的人多了,钥匙早被开走了,后面的人岂不…”他还有顾虑。

“所以,第二步,‘彩头’要流动,要吊胃口。”林薇早有对策,“每日只放出一把钥匙!且只在特定的时辰,比如午时三刻,由掌柜你亲自当众放入其中一个匣子并上锁。之前的二十个匣子,每日更换位置。钥匙放入后,才开始售卖开匣机会。同时,每隔一个时辰,当众打开一个未售出的匣子(当然是空的),制造悬念和紧张感。”

“妙啊!”赵守成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眼中精光四射,“悬着!吊着!让他们猜!不到最后开匣那一刻,谁也不知道钥匙在谁手里!那些没开中的,看到空匣子,只会更不甘心,更想下次再来试试!”

“正是此理。”林薇点头,“第三步,添柴加火。找两个机灵的托儿,混在人群里。一个要扮演‘鸿运当头’,花十文就开中了,抱着书大喊大叫,恨不得全城都知道。另一个则扮演‘失之交臂’,捶胸顿足,抱怨自己只差一点就选中了那个藏着钥匙的匣子,引得旁人更加心痒难耐。”

赵守成听得心花怒放,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铜钱涌进他的柜台。但他毕竟是老江湖,兴奋过后,又皱起眉:“姑娘此计,确能引来一时热闹。可…书总有开完的时候,热闹一过…”

“所以,第四步,也是关键一步——‘钩子’要长。”林薇的语气变得郑重,“每次‘博书彩’,准备的书里,必须有一到两本真正的‘彩头’。比如,一本难得的善本拓印,或是一套新出的、市面上紧俏的话本子。这些书的价值,要远超其他,甚至能值几两银子!把它们也包进红绸里,混入那二十本书中。”

“啊!”赵守成恍然大悟,“千金马骨!用真正的宝贝做饵!让大家知道,我这‘墨韵斋’里,是真的能博到好东西的!哪怕前面亏些本,只要能引来客流,名声打出去,还愁以后没生意?”

“不仅如此。”林薇补充道,“每次开彩结束,无论中与不中,都送一张印制精美的‘书签’,上面写着‘墨韵斋惠存’,再印一句雅致的诗句或格言。十张书签,可换一本普通的启蒙读物或字帖。这叫…聚沙成塔,细水长流。”

赵守成彻底服了,看向林薇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复杂。这哪里是深闺受气的庶女?这分明是点石成金的财神!他激动得胡子都在抖:“高!实在是高!姑娘大才!老朽…老朽这就回去准备!只是这初始的本钱…”

“本钱我出。”林薇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指了指食盒,“这顿‘粗陋点心’,就抵那二十本书的彩头本钱,如何?”她当然身无分文,但她赌赵守成不会拒绝,也不敢拒绝。那张当票,还有那句“胭脂裙”,就是她此刻最大的资本。

赵守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看着食盒里那几个包子和酱肉,再想想林薇描绘的泼天富贵,一咬牙:“成!就依姑娘!老朽这就去办!”他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薇叫住他,声音冷了下来,“还有一事。”

赵守成脚步一顿,心头一凛,回身恭敬道:“姑娘吩咐。”

“明日午后,”林薇的目光越过他,投向草棚外黑沉沉的夜色,“我要知道,府里大厨房负责采买肉菜的王三,最近三天都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特别是…有没有接触过外面药铺的人。”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

赵守成愕然:“王三?一个采买的粗使?姑娘查他作甚?”

林薇没有解释,只是抬起左手,轻轻点了点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缠着布条的小臂。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锋。

赵守成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只重重地点头,一个字也没敢多问,像被鬼撵着似的,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草棚内恢复了寂静。林薇拿起一个已经微凉的素包,慢慢地咬了一口。麦香在口中弥漫,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身体依旧虚弱,但一种冰冷的火焰却在胸中燃起。

刘妈妈这条豺狗,该收拾了。而赵守成,就是她探向府外的第一只手。

夜色如墨,更深露重。

林薇蜷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堆里,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白日里与赵守成的交锋,食物的补充,似乎让她残破的身体里又积蓄起一丝力量。手臂的伤口在草药的作用下,灼痛感减轻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连绵不绝的隐痛。

就在她半梦半醒,思绪漂浮在云姨娘模糊的面容和赵守成精明的眼神之间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夜风声的响动,像毒蛇吐信般钻入了她的耳中。

“窸窸窣窣…吱…”

声音来自草棚外堆放杂物的角落,紧挨着墙角狗洞的位置。

林薇的呼吸瞬间屏住,全身肌肉绷紧,睡意全消。她像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在黑暗中缓缓转动,捕捉着声音的来源。不是老鼠。老鼠的动静更急促,更杂乱。这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目的明确的试探。

她悄无声息地挪动身体,将自己更深地藏进草垛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草棚那扇破败不堪、勉强用木条钉住的门板下方——那里有几道宽大的缝隙。

月光被云层遮蔽,只有极微弱的光线渗入。她看到一只枯瘦、肮脏的手,从门板最下方的缝隙里慢慢伸了进来!那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正摸索着,试图推开挡在门缝内的一块用来堵风的小石头!

是刘妈妈!

这老虔婆,终于按捺不住了!白天赵守成的到访,显然***了她,让她狗急跳墙,想趁着夜深人静摸进来,找到那张要命的当票,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林薇的心跳如擂鼓,但恐惧很快被一股冰冷的怒火取代。她悄悄将手探入身下的草堆,指尖触碰到一块棱角分明的硬物——那是白天用来磨碎草药的粗糙石片。

门外的刘妈妈似乎挪开了小石头,门缝更大了些。她将整个手臂都伸了进来,手掌在地面急切地摸索着,方向赫然指向林薇藏身的草垛!

就在那只脏手即将触碰到草垛边缘的瞬间!

林薇动了!

她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草垛阴影中暴起!左手如铁钳般狠狠攥住刘妈妈伸进来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向后一拧!同时右手紧握那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带着积郁了多日的恨意和求生的狠戾,朝着那只肮脏手臂上最粗壮的静脉位置,狠狠划了下去!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撕裂了死寂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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