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妈妈那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像把烧红的刀子,猛地捅破了侍郎府后园死水般的寂静。紧接着是重物倒地、枯枝败叶被疯狂碾压的闷响,以及喉咙里嗬嗬倒气的、濒死野兽般的嘶鸣。
草棚内,林薇紧攥着那块滴血的石片,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土墙,剧烈喘息。左手虎口被刘妈妈临死挣扎时抠得鲜血淋漓,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辣地疼。石片粗糙的边缘也割破了她的掌心,血混着汗,黏腻冰冷。但她感觉不到,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在听觉上,捕捉着门外每一丝动静。
那凄厉的嚎叫只持续了短短数息,便骤然断绝,只剩下粗重混乱的、拉风箱般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没有惊呼,没有脚步声赶来——后园这片堆放杂物的荒僻角落,在深夜里本就是被遗忘的坟场。
林薇缓缓松开几乎要嵌进墙皮的指甲。第一步,成了。这条时刻觊觎着要咬断她喉咙的豺狗,被她亲手剁掉了爪子。但危机远未解除。刘妈妈没死,只是重伤。天亮后,这滩烂肉会变成怎样恶毒的炸弹?
她无声地挪到门缝边,侧目望去。
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门外的景象。刘妈妈像条被抽了筋的癞皮狗瘫在泥地上,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折在背后,小臂上那道被石片划开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肉翻卷,暗红的血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她身下的泥泞。她右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筛糠般抖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被血沫堵塞的声响,一双因剧痛和恐惧而暴凸的眼睛,正死死瞪着草棚的门缝,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林薇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她的断臂和伤口,没有一丝波澜。她退回草棚深处,迅速将染血的石片在草堆深处藏好,又抓了几把干草用力擦拭手上和门板内侧飞溅的血点。做完这一切,她重新蜷缩回最阴暗的角落,将破烂的薄被拉到下巴,闭上眼睛,呼吸刻意调整得绵长而微弱,仿佛从未醒来。
门外,刘妈妈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粗喘,成了这死寂后园唯一的背景音,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前奏。
天光未明,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如同淬毒的银针,猛地刺破了侍郎府清晨虚假的宁静。
“啊——!杀、杀人啦!刘妈妈…刘妈妈被人害啦!”
是早起去后园倒夜香的粗使婆子。她踢到了蜷缩在杂物堆旁、半身浸在暗红血泊里、已经昏迷过去的刘妈妈。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杂乱的脚步声、惊惶的询问声、女人尖利的哭嚎声(多半是刘妈妈交好的仆妇)迅速向后园涌来。
林薇在草棚里“惊醒”,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虚弱。她挣扎着想坐起,却因“牵动伤势”而痛得倒吸冷气,脸色苍白如纸。当两个被派来查看的粗壮婆子粗鲁地推开草棚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病骨支离、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庶女。
“三姑娘?”一个婆子狐疑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缠着脏污布条的手臂和苍白脸上逡巡,“外头…外头出事了!刘妈妈不知被哪个天杀的砍断了手,流了一地的血!您…您夜里可听见什么动静?”
林薇茫然地摇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丝惊惶:“我…我昨夜烧得昏沉,吃了赵掌柜送来的药,就…就睡死了,什么也没听见…”她适时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肩胛骨在破衣下嶙峋耸动。
两个婆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刘妈妈那血糊糊的断臂和深可见骨的伤口,怎么看都是壮汉用利刃所为。眼前这个一阵风都能吹倒、手臂还带着伤的三姑娘?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她提到了赵掌柜送药…永兴当铺的赵守成,在府里下人中也是个有点脸面的人物。
“晦气!”另一个婆子啐了一口,“定是遭了贼!这后园荒僻的…快,去禀告张嬷嬷!”
婆子们匆匆退去,草棚门被重重带上,隔绝了外面越来越大的喧哗。林薇靠在冰冷的墙上,听着外面闹哄哄地抬人、泼水冲洗血迹、管事婆子尖利的呵斥声,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第一步的疑兵之计,暂时奏效了。刘妈妈重伤昏迷,无法攀咬。赵掌柜送药的事被坐实,成了她昨夜“昏睡”的合理旁证。府里只会往“外贼行凶”的方向去查,查到最后,多半是不了了之。
但这短暂的喘息,是用更大的危机换来的。裴氏和林玉娆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必须更快。
日头爬上东墙,草棚里闷热起来,血腥味混着劣质金疮药的刺鼻气味,令人作呕。春桃像只受惊的兔子,趁着送一碗几乎全是汤水的薄粥进来时,飞快地塞给林薇一团东西。
是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散发着浓郁肉香的酱肘子,还有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
“赵掌柜…让奴婢给您的…”春桃声音发抖,脸色比林薇还白,“外面…外面乱成一团了,夫人发了好大的火,说…说府里进了江洋大盗,要彻查…张嬷嬷带着人正挨个屋子搜呢,怕是…怕是很快要搜到这儿了…”
林薇不动声色地藏好东西,低声道:“知道了。你出去,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进来。”
春桃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匆匆退走。
林薇展开纸条,上面是赵守成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王三,西市李记肉铺常客。昨午后密会回春堂抓药学徒周小乙。周小乙,裴夫人陪房周婆子之侄。
墨韵斋已备,午时三刻开锣。
纸条的背面,用炭条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点着三个小点。像是孩童的涂鸦。
林薇的指尖在“回春堂”、“周婆子之侄”这几个字上重重划过,眼神冰寒刺骨。果然!那条毒计,源头直指裴氏!周小乙抓的药…会是什么?慢性毒?还是像绿矾一样,准备再次制造一场“意外”?
而那个符号…林薇蹙眉思索。圆圈…三个点…是某种标记?还是赵守成的暗语?暂时不明,但必定重要。
她将纸条连同油纸包一起塞进嘴里,用力咀嚼。酱肘子的咸香混着纸浆的苦涩,一同咽下。食物带来的热量和纸条上的信息,如同注入干涸河床的冰水,让她冰冷疲惫的身体里重新滋生出力量。她需要体力,需要清醒的头脑,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果然,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和女人尖刻的嗓音就在草棚外响起。
“把门打开!仔细搜!一个耗子洞都不许放过!”是张嬷嬷,裴氏的心腹,声音里带着刻意的高亢和掩饰不住的戾气。
破木门被粗暴地踹开,刺目的阳光涌入,灰尘在光柱中狂舞。张嬷嬷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闯了进来。她四十许人,穿着一身簇新的靛蓝绸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三角眼里射出毒蛇般的光,在狭小、脏污、散发着异味和药味的草棚里逡巡,最后钉子般钉在蜷缩在草垛阴影里的林薇身上。
“三姑娘,”张嬷嬷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声音像钝刀子刮过骨头,“府里遭了贼,伤了人,夫人震怒。老奴奉命搜查各处,惊扰姑娘养病了。” 她嘴上说着“惊扰”,眼神却像淬毒的钩子,恨不得把林薇从里到外翻个底朝天。
“嬷嬷…请便。”林薇低垂着头,声音细弱,肩膀微微瑟缩,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张嬷嬷冷哼一声,朝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开始粗暴地翻检。本就散乱的草垛被彻底扒开,霉烂的草屑飞扬;角落里几个破瓦罐被踢翻,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连林薇身上那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破被也被一把掀开!
林薇“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缠着布条的手臂,身体蜷缩得更紧,脸色惨白,眼中瞬间蓄满了惊惶的泪水,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一个婆子粗鲁地扯开她护着手臂的手,检查布条下的伤口。当看到那红肿溃烂、边缘结着暗痂、依旧狰狞可怖的伤处时,婆子嫌恶地皱了皱眉,松开了手。这伤,怎么看都不是新伤,更不像能拿刀砍人的样子。
另一个婆子则仔细搜查着草棚的每一寸地面和墙壁,甚至用带来的木棍捅了捅顶棚的破洞。除了灰尘和蛛网,一无所获。
张嬷嬷阴沉着脸,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林薇脸上和草棚里来回扫视。她不信!刘妈妈昨夜鬼鬼祟祟说要来找当票,结果就被人砍了手!不是这贱蹄子干的,还能是谁?可证据呢?
“三姑娘,”张嬷嬷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林薇,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刘妈妈伤得蹊跷,就在你这草棚外头。你就真的一点动静没听见?还是说…你知道些什么,不敢说?”
林薇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虚弱:“嬷嬷…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昨夜吃了药就昏睡过去…醒来就…就听到外面在喊…”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仿佛要把肺都呕出来,瘦弱的身体在破衣下剧烈起伏,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又可怜至极。
张嬷嬷厌恶地皱紧眉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仿佛怕被她的病气沾染。她看着林薇这副风吹就倒、咳得只剩半条命的凄惨模样,再看看这徒有四壁、连件像样家什都没有的破草棚,心中那股笃定也不由得动摇了几分。难道…真不是她?是外贼?可刘妈妈深更半夜跑这鬼地方来做什么?
“哼!”张嬷嬷最终只能悻悻地一甩袖子,“给我盯紧了!夫人说了,府里不太平,三姑娘身子弱,就好好在‘这里’养着!没夫人的话,谁也不许靠近!”她刻意加重了“这里”两个字,眼神阴鸷地扫过林薇。
这是变相的囚禁。
婆子们跟着张嬷嬷呼啦啦退了出去,草棚门被从外面用一根粗木杠死死顶住,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新鲜空气。
黑暗和更浓郁的霉味、血腥味、药味重新将林薇包裹。她停止了咳嗽,慢慢擦掉脸上的泪痕和伪装出的惊惶,背脊重新挺直,靠在冰冷的墙上。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点幽冷的寒星。
囚禁?正好。
她需要时间。
日头渐渐爬升,从草棚顶棚的破洞漏下几缕灼热的光线,灰尘在其中疯狂舞动。草棚内闷热如同蒸笼,汗水浸透了林薇褴褛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手臂的伤口在闷热和汗水的***下,又隐隐传来灼痛和瘙痒。
她闭着眼,强迫自己休息,积蓄每一分体力。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家丁巡逻的脚步声、远处仆妇的议论声、甚至鸟儿飞过树梢的振翅声…都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午时将至。
草棚外看守的婆子似乎换了一班,两个新来的声音在低声抱怨天气的闷热和差事的晦气。其中一人嘟囔着要去厨房找点水喝。
就是现在!
林薇悄无声息地挪到草棚最里侧,紧挨着后墙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腐朽的木板和破筐。她小心翼翼地搬开几块木板,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被虫蛀鼠咬出的破洞。洞口只有拳头大小,外面被茂密的杂草和藤蔓遮掩。
这是她昨天清理伤口、等待赵守成时无意中发现的。当时只当作一个通风口,没想到此刻成了唯一的生路。
她深吸一口气,将身体缩到极限,忍着左臂伤口的牵扯痛楚,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艰难却异常灵活地从那个狭小的破洞中钻了出去。粗糙的土石和尖锐的木刺刮擦着她的皮肤,留下道道红痕,但她浑然不觉。
滚落到墙外茂密的草丛中,浓烈的青草气息和泥土的腥味瞬间涌入鼻腔。她伏低身体,警惕地观察四周。墙外是一条紧邻后巷的狭长荒地,堆满了府里倾倒的垃圾和碎砖烂瓦,恶臭熏天,人迹罕至。
成功了!
她迅速从垃圾堆里扯出一件不知谁丢弃的、沾满污垢的破旧男式短褐,胡乱套在自己褴褛的衣裙外,又抓了一把污泥胡乱抹在脸上和头发上,掩盖住过于显眼的肤色和发髻。做完这一切,她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沿着荒地的边缘,朝着西市的方向,疾步而去。
西市,大胤京城最喧嚣、最市井、也最藏污纳垢的所在。午时的日头毒辣地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混杂着汗臭、食物香气、牲畜粪便和劣质脂粉的复杂气味。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哭闹声、骡马的嘶鸣声…各种噪音汇聚成一片沸腾的海洋,几乎要将人淹没。
林薇裹紧身上散发着馊味的破短褐,将头脸埋得更低,像一滴水汇入汹涌的人潮。闷热和汗臭让她有些眩晕,手臂的伤口在拥挤中被碰撞,传来阵阵刺痛。但她目光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着两侧的店铺招牌。
终于,“墨韵斋”三个斑驳黯淡的大字出现在前方。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心头一沉。
铺面不大,门可罗雀。几个伙计无精打采地倚在门框上打哈欠,店内光线昏暗,积压的旧书在书架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散发出陈腐的纸墨味。铺子门口冷冷清清,与几步之遥生意红火的包子铺、绸缎庄形成鲜明对比。只有三两个穿着寒酸的书生,在门口探头探脑,犹豫着是否要进去。
赵守成站在门槛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手里拿着块抹布,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柜台,眉头紧锁,愁云惨淡。他时不时焦急地抬头看看天色,又伸长脖子往街口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午时三刻快到了。“博书彩”呢?人呢?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计划的第一步就遭遇了滑铁卢?赵守成在搞什么鬼?她不动声色地混在看热闹的几个闲汉后面,冷眼观察。
“老赵头,你这铺子还开不开了?”旁边一个卖炊饼的汉子啃着饼,含糊不清地调侃,“大晌午的,关门睡大觉呢?还是等着天上掉金元宝啊?”
赵守成脸上挤出难看的笑容,讪讪道:“开…开,这就开张,这就开张…”他转身朝铺子里吼了一嗓子:“柱子!二狗!别杵着了!把…把东西搬出来!”
两个年轻伙计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从铺子后面抬出一个蒙着红布的架子,还有一堆同样用红布盖着的、大小不一的木匣子。动作磨蹭,毫无生气。
林薇眉头紧锁。不行!这样的状态,别说“博书彩”,就是白送书都没人看!必须立刻扭转局面!
就在两个伙计慢悠悠地将红布盖着的架子搬到铺门口,准备揭开时,林薇动了。
她猛地从人群后面挤上前,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架子旁一个最大的、盖着红布的木匣子!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沉重的木匣高高举过头顶,同时扯开嘶哑的嗓子,用她能发出的最大音量,朝着整条喧闹的街道,石破天惊地吼了出来:
“抢钱啦——!墨韵斋老板疯啦——!十文钱!十文钱就能博价值十两银子的孤本啦——!白送钱啊——!!!”
这一嗓子,如同平地惊雷!
喧闹的西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叫卖的、砍价的、走路的、吃东西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惊愕地转过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穿着破旧短褐、满脸污泥、高举红布木匣的“小乞丐”身上。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紧接着,“轰”的一声!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油,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十文钱博十两银子?”
“孤本?墨韵斋?那破铺子?”
“疯了吧?真的假的?”
“管他呢!看看去!”
“让开让开!别挡道!”
汹涌的人潮瞬间改变了方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朝着小小的墨韵斋门口疯狂涌来!几个原本在门口犹豫的书生直接被挤得东倒西歪。卖炊饼的汉子连摊子都顾不上,伸长脖子往前挤。赵守成和两个伙计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人流彻底惊呆了,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差点被冲倒。
林薇趁乱将手中高举的木匣往赵守成怀里一塞,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发什么呆!快!按计划!挂书!摆匣!钥匙!托儿!”她用力推了赵守成一把。
赵守成如梦初醒!看着眼前汹涌澎湃、眼睛里冒着贪婪绿光的人群,他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一股久违的、属于商人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柱子!二狗!快!把红绸包的书挂起来!二十本!一个不少!”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因激动而劈了叉,一把扯下架子上的红布。架子分三层,早已挂好了二十个用大红绸缎严密包裹、只露出一角书名的书卷!在阳光下红得刺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两个伙计也被这狂热的气氛感染,手忙脚乱却异常麻利地将那堆蒙着红布的木匣搬到架子前。一共二十个,同样大小,同样样式,同样上了小铜锁!
“诸位!诸位街坊!老少乡亲们!”赵守成跳到门口一个破木箱上,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颤抖,将林薇教他的话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小店墨韵斋,承蒙街坊多年关照!今日为答谢厚爱,特举办‘博书彩’!看见没?二十本好书!有孤本!有珍本!有市面上买不到的话本子!本本价值百文以上!最高者,值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代表二两银子,实际最高彩头是一本价值三两的善本拓印)。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议论。
“看见这二十个匣子没?”赵守成指着地上的木匣,“钥匙!只有一把钥匙!能打开其中一个书匣!其余的,要么是空的,要么是‘吉言’!只需十文钱!只需十文!就能挑一个匣子打开!中不中,全看您的眼力和手气!”
“十文钱?博二两银子的书?真的假的?”有人高声质疑。
“老赵头,你不会坑人吧?”另一个声音喊道。
“就是!匣子里要是都空的咋办?”
质疑声四起,狂热的气氛眼看要降温。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半旧绸衫、看着像小商贩的中年男子猛地挤到最前面,啪地将十个铜板拍在赵守成面前的临时木桌上:“我!我来第一个!就开那个!左边第三个匣子!”他指着其中一个木匣,声音激动得发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赵守成收了钱,示意伙计打开那人指定的木匣。伙计掏出备用钥匙(空匣钥匙),当众打开铜锁,掀开匣盖——
空的!只有一张叠起来的纸条。
伙计展开纸条,大声念道:“‘墨香常伴,好运自来’!吉言一张!”
人群发出一阵失望的唏嘘。
那小商贩也懊恼地拍了下大腿:“哎呀!手气真背!”
气氛有些回落。但就在此时!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看着像码头力夫的壮汉突然也挤上前,豪气地拍出十文钱:“晦气!老子就不信了!开那个!最中间那个!”
伙计再次开匣。
还是空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吉言一张!”伙计念道。
壮汉骂骂咧咧地退开了。
接连两个空匣,让一些跃跃欲试的人打了退堂鼓。质疑声又起。
“看吧!我就说坑人!”
“散了散了!没意思!”
“十文钱也是钱啊!”
赵守成额头冒汗,焦急地看向人群中的林薇。林薇微微摇头,示意他沉住气。计划中的“鸿运当头”还没登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留着山羊胡、看着像账房先生的老者,慢悠悠地踱步上前。他捻着胡须,目光在二十个红绸包裹的书和地上的木匣之间来回扫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嗯…老夫观这匣中气运…”他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最终指向最右边一个不起眼的木匣,“此匣隐有文曲星光…开它!”
他掏出十文钱,动作从容。
所有人的好奇心又被吊了起来。伙计上前开锁,掀盖——
一把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匣底!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金光!
“钥匙!是钥匙!”伙计激动地大喊起来!
“哗——!”人群彻底沸腾了!
“中了!真中了!”
“哪个书匣?快!快让他开书匣!”
“老先生神算啊!”
那山羊胡老者(托儿一号)抚须微笑,一派高人风范,在伙计的指引下,走到悬挂的书架前,指着最上方一个同样包裹着红绸的书卷:“开它。”
伙计取下书卷,当众解开红绸——
一本蓝色封面、纸张泛黄但保存完好的书露了出来,封面上四个古朴大字:《前朝异闻录》!
“哗!真是《前朝异闻录》!这书可值三百文呢!”
“神了!真神了!”
“十文钱换三百文!天大的便宜啊!”
那山羊胡老者抱着书,满脸红光,激动得胡子直抖,冲着人群团团作揖:“承让!承让!一点小运气,哈哈!” 他抱着书,在无数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志得意满地挤出人群走了。
这一下,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沸水!
“我来!开那个!”
“给我开这个!”
“别挤!我先来的!钱给你!开最上面那个!”
无数只手举着铜钱,疯狂地涌向赵守成的木桌!十文、二十文、五十文…铜钱像雨点般砸在桌面上,叮当作响!伙计们手忙脚乱地收钱、指认匣子、开锁、念吉言或发放钥匙…忙得脚不沾地。人群彻底疯狂了,将小小的墨韵斋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往前涌。
赵守成站在木箱上,看着眼前这做梦都不敢想的火爆场面,看着白花花的铜钱流水般涌入钱匣,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他下意识地在狂热的人潮中寻找那个小小的、泥污的身影,却只看到一片攒动的人头。
成了!真的成了!
而此刻,成功点燃了这场风暴的林薇,早已悄然退到了人群外围。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污泥,手臂的伤口在刚才的拥挤和嘶喊中又渗出血来,染红了破旧的短褐。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兴奋。
这只是开始。她挤开喧嚣的人群,目光锐利如刀,扫向西市深处——李记肉铺的方向。书铺的硝烟暂时落幕,另一场更致命的狩猎,才刚刚开始。王三…还有他背后那条毒蛇,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