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京兆府衙门外残留的喧嚣与日光一并隔绝。门轴摩擦的钝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宣告着囚笼的再次落锁。空气骤然变得粘稠、凝滞,弥漫着陈年木料、熏香、以及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味。那是一种混杂了权力、算计和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林薇的胸口。
张嬷嬷走在最前,深紫色的缎面比甲在廊庑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无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两个丫鬟紧随其后,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林薇走在最后,新换的细棉布衣裙浆洗得僵硬,摩擦着尚未完全愈合的手臂伤口,带来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她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移动的、沾着府衙地面灰尘的鞋尖上,像一只被押解回巢的猎物。
回廊曲折幽深,仿佛没有尽头。两侧高耸的粉墙隔绝了外界,只留下头顶一线狭窄的、灰蒙蒙的天空。假山石在阴影里嶙峋如鬼怪,几株病恹恹的芭蕉叶子耷拉着,了无生气。沿途遇到的仆妇小厮,无论正在做什么,在张嬷嬷经过的瞬间,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迅速停下手中的活计,屏息垂首,噤若寒蝉。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惊惧、或幸灾乐祸、或麻木不仁,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匝匝地刺在林薇身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在她洗净的脸庞、朴素的衣裙、尤其是手臂包扎处停留的瞬间。
“看,那就是三姑娘…”
“听说了吗?西市…下毒…当街…”
“啧啧,胆子真大,敢攀咬夫人的人…”
“瞧着更瘦了…手臂上那是…”
“嘘!张嬷嬷在呢!找死啊!”
细碎的低语如同蚊蚋嗡鸣,断断续续地钻入耳中。林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藏在袖中的双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点锐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伪装。她知道,此刻自己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的情绪泄露,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裴氏手中新的把柄。
终于,穿过重重院落,来到府邸深处。眼前是一座更为轩敞、气象森严的院落。青石铺地,廊柱粗壮,飞檐斗拱间透着一股沉沉的官威。正房的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静心堂”。裴氏日常起居、处理内务、召见管事的地方。
空气中那股沉水香的气味陡然浓郁起来,丝丝缕缕,带着一种甜腻的、令人昏沉的压迫感。
张嬷嬷在正房门外停下,侧身,冰冷的视线扫过林薇:“三姑娘在此稍候,容老奴通禀夫人。” 她刻意加重了“稍候”二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嘲讽。
林薇依言停下脚步,垂手肃立。房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瓷器清脆的碰撞声和女子低柔的说话声。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在头顶缓慢移动,廊下的阴影也随之偏移。林薇站得双腿麻木,手臂的伤口在闷热的空气中隐隐作痛,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她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承受着无形的煎熬和无声的羞辱。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雕花木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沉水香、脂粉香和药味的暖风扑面而来。张嬷嬷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夫人传三姑娘。”
林薇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寒意,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静心堂内光线幽暗。厚重的织锦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几缕微弱的日光艰难地透入,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惨淡的光斑。空气中沉水香的味道浓得化不开,甜腻得令人几欲作呕。紫檀木的家具在幽暗中泛着沉郁的冷光,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玉器、瓷器,在阴影里如同沉默的守卫。
裴氏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嵌螺钿罗汉榻上。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锦缎常服,发髻高挽,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和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面容保养得宜,不见多少皱纹,唯有一双狭长的凤眼,眼角微微上挑,此刻半眯着,里面淬着冰渣子般的寒意,正冷冷地、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走进来的林薇。她手里端着一盏青玉盖碗,碗盖轻轻拨弄着碗沿,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
榻前左右,肃立着几个管事婆子和贴身的大丫鬟,个个屏息凝神,垂手恭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林薇的目光飞快地在堂内扫过。榻旁的矮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里面似乎是一些账册和名帖。林玉娆并不在堂内。而最让林薇心弦一紧的是,在裴氏罗汉榻的左下首,一张紫檀木圈椅上,端坐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林侍郎,林文博。
她的父亲。
林文博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文士须,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直裰,眉宇间带着常年案牍劳形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并未看林薇,而是微蹙着眉头,盯着手中一卷摊开的书,仿佛堂内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林薇敏锐地捕捉到,在她进门的瞬间,他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跪下。”裴氏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腔调,却如同冰锥般刺骨。
林薇依言,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屈膝跪下。膝盖触地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窜上来。
“抬起头来。”裴氏命令道。
林薇缓缓抬头,目光低垂,落在裴氏裙摆上那繁复的缠枝牡丹刺绣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上方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脸上、颈间、手臂的包扎处舔舐。
“好,好得很。”裴氏轻轻放下茶盏,青玉碰撞声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脆,“我林家书香门第,竟出了个敢当街攀咬、污蔑主母、搅得满城风雨的庶女!林薇,你可知罪?”
“母亲息怒。”林薇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恰到好处的惶恐,身体微微颤抖,“女儿…女儿不敢攀咬母亲。女儿…女儿只是…只是偶然撞破那王三与回春堂学徒密谋,提及府中采买…女儿惶恐,唯恐有人对父亲、母亲不利,一时情急,才…才当街呼救…惊动官府,实非女儿所愿…” 她将头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地,单薄的肩膀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脆弱。
“惶恐?情急?”裴氏冷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碎冰,“我看你是处心积虑!那王三不过一个粗鄙屠夫,他攀咬周婆子,攀咬小乙,不过是狗急跳墙!你竟敢拿着他的疯话,在京兆府少尹面前胡言乱语!将我林府内闱私事,闹得沸沸扬扬!林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凤眸中寒光迸射。
“女儿不敢!”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女儿…女儿只是担心父亲母亲安危…那药粉…女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非虚言啊母亲!”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惊惧的泪水,目光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哀切,飞快地扫过一旁沉默不语的林文博。
林文博翻动书页的手指再次顿住。他终于抬起眼皮,那双深邃却带着倦怠的眼睛,第一次落在了林薇身上。那目光锐利、复杂,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不耐。
“药粉?”裴氏捕捉到林薇的目光,嘴角的冷笑更甚,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什么药粉?在哪里?拿出来看看?”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京兆府查扣了物证!裴氏明知故问!这是要彻底否认,甚至反咬她诬陷!
“药粉…已被京兆府郑大人收作证物…”林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绝望的无力感。
“哦?证物?”裴氏拖长了调子,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向林薇,“也就是说,空口无凭?仅凭一个***屠夫的疯话,和一个下药学徒可能存在的亲戚关系,你就敢攀扯主母?污我清誉?林薇,你好大的胆子!”
“母亲!女儿没有!”林薇悲声喊道,泪水终于滚落,“女儿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那王三藏匿药粉的油纸包,女儿亲眼所见!那苦杏仁味…女儿绝不会闻错!云姨娘…云姨娘当年…”她似乎悲痛得说不下去,伏地呜咽起来,瘦弱的身体剧烈颤抖。
“云姨娘”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堂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裴氏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杀机一闪而逝。林文博翻书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放下书卷,目光沉沉地看向裴氏,又扫过伏地哭泣的林薇,眉头锁得更紧,手指在圈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够了!”裴氏猛地一拍身旁的矮几,震得茶盏跳起,“攀扯逝者,其心可诛!云氏福薄早逝,是她命数!与我何干?与你何干?倒是你!”她戟指林薇,声音尖利刻毒,“小小年纪,心思歹毒,妖言惑众!我看你是病得糊涂了,得了失心疯!来人!”
张嬷嬷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老奴在。”
“三姑娘神思昏聩,言行无状,恐是邪祟侵体。即刻将她押回后园草棚,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许再给她请医送药!让她好好‘静养’,清醒清醒脑子!”裴氏的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汁。严加看管,断绝医药,在这闷热的盛夏,等同于将她活活困死在那个恶臭蒸腾的囚笼里!
张嬷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应道:“是!” 她直起身,朝门外两个粗壮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一左一右就要架起地上的林薇。
林薇的心沉到了谷底。裴氏要彻底封她的口!用最阴毒的方式!她脑中念头飞转,必须自救!必须拿出更有力的东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裴氏拍在矮几上的那只手。保养得宜的玉手,指甲染着鲜红的凤仙花汁,手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而在那只镯子的内壁边缘,靠近手腕脉搏的位置,一点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粉末残留,在幽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察觉!
香灰?!
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是了!沉水香!裴氏常年礼佛,静心堂内更是香火不断!她手腕上沾的,是香炉里的香灰!而香灰…尤其是沉水香这种名贵香料燃烧后的灰烬…
“父亲!” 林薇猛地抬头,不再看裴氏,而是直直望向一直沉默的林文博,声音因为激动和孤注一掷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女儿有罪!女儿莽撞,惊扰府衙,有辱门楣,甘受母亲责罚!但女儿斗胆,临去之前,只想问父亲一句!”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中回荡,成功地让那两个婆子的动作顿住,也让林文博敲击扶手的手指停在了半空。裴氏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林薇紧紧盯着林文博,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父亲为官清正,明察秋毫!女儿只想问,若有人欲行鬼蜮伎俩,其罪证虽被销毁,但其行迹却难免沾染其身,留下蛛丝马迹!譬如…那害人的慢性毒药‘石髓散’,其性阴寒,遇火焚之,虽化灰烬,却会留下极淡的苦杏仁气!更奇的是,此灰烬若沾染人身,遇水则显!在肌肤之上,会留下…留下如同蛛网般的灰白细痕!数日不消!”
她的话如同平地惊雷!
裴氏的脸色瞬间剧变!她下意识地猛地将戴着翡翠镯子的左手缩回袖中!这个动作快如闪电,却没能逃过林文博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林薇仿佛没看到裴氏的反应,目光依旧紧紧锁着林文博,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愤:“女儿在府衙,曾亲耳听那回春堂坐堂的老大夫提及此药特性!女儿惶恐!若府中真有人心怀叵测,此等隐秘手段,岂非防不胜防?父亲乃一家之主,万金之躯,母亲更是凤体尊贵…女儿…女儿实在是怕啊!” 她再次伏地,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静心堂内死一般寂静。
沉水香的气息仿佛凝固了。所有仆妇丫鬟都死死低着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张嬷嬷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林文博的目光,缓缓地从伏地颤抖的林薇身上,移到了裴氏那极力隐藏在袖中的左手上。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幽深、复杂,那里面翻滚着惊怒、猜忌、权衡,还有一丝被触及逆鳞的冰冷寒意。他身为吏部侍郎,深谙官场倾轧,更明白这“蛛网细痕”的指控意味着什么!这已不仅仅是内宅阴私,而是直指谋害家主!若传出去…
他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慢慢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裴氏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胸脯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却又在林文博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强行压抑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厉声斥责林薇妖言惑众,但看到林文博的眼神,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静心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管家林福那刻意压低却难掩惊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老爷!夫人!靖…靖王府长史…递了名帖!此刻正在花厅等候!说…说是奉靖王之命,有要事…要事询问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