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马车通体玄黑,车厢比寻常马车宽大厚重,内壁衬着深青色暗纹锦缎,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林薇端坐在冰冷的锦缎软垫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皮肉,用那点锐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车窗外,街市的喧嚣被厚重的车壁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如同隔着一层深水。
对面,王府长史闭目养神,面容沉静如古井。但林薇清晰地记得,就在厢房门口,他看到银簪上那个残缺“蕭”字时,眼底那一闪而逝、几乎压不住的惊涛骇浪。那截滑出的簪尾,是她孤注一掷的试探,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刻钟,速度渐缓。车帘被护卫从外掀起一角,一股迥异于林府沉闷香气的、清冽中带着铁锈与松柏冷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姑娘,请。”长史睁开眼,目光已恢复古井无波。
林薇弯腰下车,脚踩在冰凉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眼前景象让她瞳孔微缩。
没有想象中王府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极其开阔、铺满巨大青石板的广场,空旷得令人心悸。广场尽头,矗立着一座通体玄黑的巨大建筑。墙体并非寻常砖木,而是某种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深色巨石垒砌而成,线条冷硬刚直,如同蛰伏的巨兽。高耸的飞檐如同猛禽收拢的利爪,在暮色四合的天穹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整座建筑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杀与孤绝。
没有朱漆大门,只有两扇巨大的、泛着金属冷光的玄铁门扉,此刻只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楣之上,无匾无额,唯有一块巨大的、浮雕着狰狞盘蛇吞月图案的玄铁徽记,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这就是靖王府。没有富贵气,只有兵戈气;没有烟火味,只有铁血味。如同它的主人,萧珩。
两名玄甲护卫无声地分列在铁门两侧,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长史引着林薇,穿过那道狭窄的门缝。门轴转动,发出沉重如叹息的“嘎吱”声,身后的光与市井气息瞬间被隔绝。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一条同样由巨大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笔直地通向深处。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光滑的黑色石壁,壁上每隔十步便嵌着一盏造型奇特的青铜灯盏,跳跃着幽蓝色的火焰,光线冰冷,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鬼魅。空气里那股清冽的铁锈与松柏冷香更加浓郁,混合着一种若有似无的、陈旧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甬道寂静得可怕,只有三人轻微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更添诡异。林薇目不斜视,步履平稳地跟在长史身后,但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她能感觉到两侧石壁上无数个难以察觉的缝隙和阴影中,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甬道尽头,是一扇相对较小的玄铁门。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中心位置一个凹陷的、复杂的机括锁孔。长史从怀中取出一枚同样玄黑的、雕刻着盘蛇纹路的金属令牌,嵌入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咔哒…” 机簧咬合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沉重的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冰雪气息的凛冽寒风扑面而来,激得林薇***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栗粒。门内,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厅堂。地面依旧是冰冷的巨大青石,四壁光滑如镜,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厅堂极高,穹顶隐没在幽暗之中。光线来自穹顶正中心悬下的一盏巨大的、由无数块切割成棱面的幽蓝色水晶组成的灯盏。水晶灯盏缓缓旋转,折射出冰冷、破碎、如同万花筒般变幻莫测的幽蓝光斑,在空旷冰冷的厅堂地面和墙壁上无声流淌,营造出一种光怪陆离、如同深海龙宫的诡谲氛围。
厅堂正对着大门的最深处,并非主位或屏风,而是一整面巨大的、如同镜面般平滑的黑色石壁!石壁前,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同样由整块黑色寒玉雕琢而成的书案。书案后,一张宽大的、铺着玄黑色不知名兽皮的圈椅背对着门口。
一个身影,就隐在那张高背圈椅的阴影之中。
只能看到圈椅上方露出的、一丝不苟束在玄玉冠中的墨发发顶,以及一只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指腹和虎口处覆盖着厚厚的老茧,如同最坚硬的岩石。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整齐,泛着冷玉般的光泽。此刻,那只手的食指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又极其稳定的节奏,轻轻敲击着冰冷的寒玉扶手。
“笃…笃…笃…”
每一声敲击,都仿佛直接敲打在人的心脏之上。在这空旷、冰冷、光怪陆离的厅堂中,这单调的敲击声是唯一的声响,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长史在距离书案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垂首,姿态恭谨到了极致,声音压得极低:“王爷,人带到了。”随即无声地退到一侧的阴影中,如同融化了一般。
厅堂内只剩下林薇,和那个隐在圈椅阴影中的男人。
幽蓝的水晶光斑无声流转,在那只敲击扶手的手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如同冰冷的蛇鳞。空气中弥漫的松柏冷香、铁锈味、以及那股若有似无的陈旧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林薇的感官上。
她站在原地,没有贸然上前,也没有开口。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微弱的白雾。手臂的伤口在寒气***下,隐隐传来针扎似的刺痛。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圈椅缓缓转动。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沉重感。
一张脸,逐渐暴露在幽蓝破碎的光影之下。
林薇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滞。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也极其冷硬的脸。眉骨如刀削斧劈,斜飞入鬓,鼻梁高挺笔直,薄唇抿成一道毫无感情的直线。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幽深。那双眼睛…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瞳孔是极致的黑,边缘却泛着一种无机质般的、冰冷的灰蓝光泽。此刻,这双眼睛正毫无波澜地、如同审视一件死物般,落在林薇身上。
没有杀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洞穿一切的空漠。
靖王,萧珩。
“林薇?”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悦耳,如同冰层下缓缓流淌的寒泉,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冷意。
“民女在。”林薇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竭力维持着平静,但尾音依旧带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直面这双眼睛的压力,远超她的想象。
“东西。”萧珩没有多余的废话,目光落在长史手中捧着的锦盒上。
长史立刻上前,将锦盒恭敬地放在寒玉书案上,打开。那只白瓷胭脂盒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珠光。
萧珩的目光并未在胭脂盒上停留,而是直接锁定了林薇,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寒潭月影’,兰陵萧氏秘传。最后半匣,随本王母妃入殓,封于皇陵。”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如锤,砸在人心上,“你,从何得来?”
来了!最致命的问题!林薇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迎上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惊惧:“回王爷…民女…民女实在不知此物来历贵重至此…民女只是在墨韵斋混乱之中,见这瓷盒精巧,一时…一时起了贪念,顺手揣入怀中…民女该死!请王爷责罚!”她再次伏地,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顺手?”萧珩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冰封的刀锋更冷。他站起身。
身形很高,玄黑色的锦缎常服包裹着颀长而劲瘦的身躯,走动间如同夜色中无声迫近的猎豹。他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向伏地的林薇。玄黑的靴底踩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极轻、却如同踏在人心上的“嗒、嗒”声。
他在林薇面前一步之遥停下。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重压。
“抬手。”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林薇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她缓缓抬起一直紧握成拳、藏在袖中的左手。动作间,破烂的衣袖滑落,露出缠着布条的小臂,以及手腕内侧那道狰狞丑陋的陈旧鞭痕。
萧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那鞭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
“打开。”
林薇的手指僵硬地、一根根松开。掌心躺着的,正是那支磨得发毛的银簪。簪尾那个残缺的“蕭”字,在幽蓝的光线下,清晰无比。
萧珩的视线,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个字上。他周身那股冰冷空漠的气息,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极其危险!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死寂!整个厅堂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分!
他缓缓俯身,修长冰冷的手指伸向那支银簪。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指尖即将触碰到簪身的刹那——
变故陡生!
林薇眼中寒光爆射!那一直伏低做小、惊惶颤抖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起!紧握银簪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带着积郁了多日、濒临绝境的所有恨意与求生本能,如同毒蛇吐信,狠狠朝着萧珩俯身露出的脖颈动脉刺去!
快!狠!准!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在这龙潭虎穴,面对这深不可测的猎食者,示弱乞怜毫无意义!唯有搏命一击!簪尖划破冰冷的空气,带着尖锐的厉啸!
萧珩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但转瞬即逝,化为更深的冰寒与一丝…玩味?
他没有躲闪。
就在簪尖即将刺入他皮肤的瞬间,他那只原本伸向银簪的右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后发先至!食指与中指如同铁钳,精准无比地夹住了离他脖颈肌肤只有毫厘之差的簪尖!
“嗡——!”
簪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簪身传来!林薇只觉得手腕剧痛,如同被铁锤砸中,整条手臂瞬间麻痹!银簪脱手飞出,“叮”的一声脆响,撞在远处的黑色石壁上,溅起几点火星,跌落在地。
与此同时,萧珩的左手,如同鬼魅般探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五指如钩,瞬间扣住了林薇的咽喉!
冰冷!坚硬!如同玄铁铸就的枷锁!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林薇!她眼前发黑,所有的力量在那一扣之下土崩瓦解!身体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提起,双脚离地!喉咙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寒潭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漠然。仿佛她这搏命一击,不过是一只蝼蚁徒劳的挣扎。
“勇气可嘉。”萧珩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惜,蠢。”
他扣着林薇咽喉的手指微微收紧。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林薇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刹那,萧珩的目光,却骤然落在了她因窒息挣扎而微微敞开的衣襟领口处——锁骨下方,一道极其清晰的、如同弯月般的暗红色疤痕,暴露在幽蓝的光线下!
萧珩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眼中那片冰封的漠然,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如同地裂般的震动!那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一抹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惊骇、狂怒、以及某种被尘封了太久的、刻骨铭心般剧痛的复杂情绪,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眼底轰然爆发!
“血…契…?” 一个极其沙哑、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从萧珩的齿缝中艰难地挤出。那声音里蕴含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这冰冷厅堂的束缚!
他扣住林薇咽喉的手指,竟不由自主地微微松开了半分!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叶,林薇剧烈地呛咳起来,眼前依旧发黑,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道疤!云姨娘临终前划下的月牙疤!它真的有用!
“咳…咳咳…” 她艰难地喘息着,趁着萧珩那瞬间的失神,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漠北…风沙…胭脂裙…”
这是对赵守成说过的暗号!是对那道月牙疤的印证!
萧珩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扣住她咽喉的手彻底松开。
林薇跌落在地,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喉咙被灼伤的剧痛。
萧珩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幽蓝破碎的光影中微微晃动。他死死盯着地上蜷缩的林薇,又猛地转头,目光如同利剑般刺向跌落在一旁的那支银簪!簪尾那个残缺的“蕭”字,在幽光下刺眼无比!
“来人!”萧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控的暴戾!那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厅堂中轰然回荡,震得穹顶那巨大的水晶灯盏都仿佛微微颤抖!
长史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闪现,躬身应道:“王爷!”
“查!”萧珩指着地上的林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淬着冰碴子挤出来,“她!她的生母!云氏!兰陵!漠北!二十年前所有卷宗!所有活口!掘地三尺!给本王查清楚!立刻!马上!”
“是!”长史没有任何迟疑,身形一晃,已消失在幽暗的甬道入口。
萧珩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的林薇。他大步走向那面巨大的黑色石壁。走到壁前,他伸出手,在光滑如镜的石壁某处看似毫无规律的几个点上,以一种极其复杂快速的手法连续敲击。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在厅堂中回荡。
随着最后一声敲击落下,平滑的石壁内部传来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紧接着,石壁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幽暗阶梯!一股比厅堂更加阴冷、潮湿、混杂着浓重血腥气和铁锈味的寒风,从阶梯深处呼啸而出!
萧珩回头,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刚刚挣扎着坐起的林薇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审视,有暴怒,有探究,更有一丝被强行压制的、如同火山般的剧痛。
“带上她。”他命令道,声音已恢复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去寒潭狱。”
说完,他不再停留,率先迈步,身影没入阶梯下方的幽暗之中。
两名玄甲护卫无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林薇。他们的手如同铁箍,不容丝毫反抗。林薇被半拖半架着,走向那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向下阶梯。幽暗如同巨兽的咽喉,将她吞噬。
阶梯漫长而陡峭,盘旋向下。两侧石壁上只有稀疏的、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壁灯,光线昏暗,只能照亮脚下湿滑的台阶。空气越来越冷,血腥气和铁锈味浓得化不开,还夹杂着一种陈腐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隐约的、非人的痛苦***和锁链拖动的刺耳声响,从下方更深邃的黑暗中断断续续传来,如同地狱的挽歌。
终于,阶梯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冻结。
这是一个巨大的、深入地下的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空间。穹顶高悬,垂挂着无数尖锐冰冷的钟乳石,如同倒悬的利剑。地面是粗糙的黑色岩石,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漆黑如墨,平静无波,散发出彻骨的寒气,水面之上氤氲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冰雾。
寒潭周围,是开凿在岩壁上的一个个囚笼!粗如儿臂的玄铁栅栏后,隐约可见蜷缩扭曲的黑影。岩壁上插着更多的幽蓝火把,跳跃的冷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鬼域。
这里,就是靖王府最隐秘、最恐怖的所在——寒潭狱。
萧珩站在寒潭边一块突出的黑色岩石上,背对着入口,玄黑色的身影几乎与幽暗的寒潭融为一体。两名护卫将林薇带到距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停下。
“王爷,人带到。”一名护卫沉声道。
萧珩缓缓转过身。幽蓝的火光映照着他冰冷的脸庞,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他没有看林薇,而是抬手,指向寒潭对面岩壁上,一个位置最高、也最为森严的囚笼。
那囚笼并非玄铁栅栏,而是用整块巨大的、半透明的黑色寒玉镂空雕琢而成!如同一个巨大的玉棺!玉棺内部,隐约可见一个极其枯瘦、蜷缩成一团的人影,被数道粗大的黑色锁链死死捆缚着。
“认得他吗?”萧珩的声音在空旷阴冷的寒潭狱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那玉棺囚笼之中。
玉棺内,那个枯瘦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锁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艰难地从玉棺的缝隙中飘了出来,带着浓重的漠北口音:
“…谁…?”
萧珩侧开身,幽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落在林薇苍白而沾着污泥的脸上。
“抬起头来。”他的命令如同寒冰。
林薇被迫抬起头,看向那幽暗的玉棺囚笼。岩壁上的幽蓝火把跳跃着,光线透过半透明的黑色寒玉,勉强勾勒出囚笼中那人的轮廓——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老人,满头灰白乱发如同枯草,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其中一道斜贯整张脸,毁掉了一只眼睛。仅剩的那只独眼,浑浊不堪,此刻却努力地睁大,死死地望向林薇的方向。
当他的目光落在林薇脸上时,那浑浊的独眼猛地一缩!随即,他的视线如同被火燎到一般,骤然下移,死死盯住了林薇***在外的脖颈下方——那道清晰的月牙形疤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整个寒潭狱只剩下幽蓝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寒潭水面氤氲的冰雾升腾的细微声响。
玉棺中,那枯瘦如鬼的老者,仅剩的独眼死死盯着林薇锁骨下的月牙疤,浑浊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突然!
他猛地挣扎起来!捆缚着他的粗大锁链瞬间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与其形貌不符的力量,疯狂地撞击着坚硬的寒玉囚笼!
“呃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嚎,骤然撕裂了寒潭狱的死寂!
“月…月奴!是月奴的契!小姐…小姐的血脉啊——!!”老者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悲怆和无尽的狂喜,如同惊雷般在幽冷的空间中炸响!“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萧氏…萧氏还有后!还有后啊——!!”
他疯狂地嘶喊着,仅剩的独眼中浑浊的泪水混着血水汹涌而出,在那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锁链因他疯狂的挣扎而深深勒入皮肉,鲜血渗出,染红了冰冷的寒玉内壁,触目惊心。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疯魔般的嘶吼和那“萧氏还有后”的呐喊,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林薇的心上!她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月奴?小姐?萧氏血脉?!
云姨娘…她难道是…兰陵萧氏的旧仆?甚至…是萧珩母妃的贴身侍女?!而自己锁骨下的月牙疤…是某种“血契”?是身份的证明?!
她猛地转头看向萧珩。
萧珩依旧站在寒潭边的黑岩上,玄衣墨发,身形挺拔如枪。幽蓝的火光在他冰冷的侧脸上跳跃,映照着他紧抿的薄唇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狂喜,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但那死寂之下,林薇却清晰地感受到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压抑了二十年的滔天怒焰和刻骨剧痛,正无声地咆哮着!
他缓缓抬起手。
那只骨节分明、冷白如玉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指向寒潭对面玉棺中那个仍在疯狂嘶吼挣扎的老者。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淬着血和冰,清晰地穿透老者的嚎哭,砸在死寂的寒潭狱中:
“七叔,你看清楚了。”
“她,就是当年那个本该死在漠北风雪里的…”
“萧氏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