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睁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窗外,1997年盛夏的蝉鸣尖刮耳朵,
老风扇在头顶嗡嗡转动,扇叶上积了厚厚的灰。
这不是他位于2024年顶层公寓的全屋智能恒温卧室,而是二十多年前,
他和林晚那个老旧小的婚房。视线下意识转向身侧,林晚背对着他侧卧,
薄毯勾勒出单薄的肩线。空气里有淡淡的栀子花肥皂味,混着老房子挥之不去的潮气。
就是这个背影,曾在他破产后最落魄的十年里,沉默地扛起所有,最终积劳成疾,
像一片过早枯黄的叶子,在他功成名就却空无一人的豪宅里无声凋零。
重生前的最后记忆是她冰冷的遗容,以及那份被她藏在缝纫机抽屉深处,
直到她去世后才被他发现的早期诊断书,原来很多痛苦,她独自吞咽了太久。他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尚未启幕,回到了他和林晚婚姻刚满三个月的1997年夏天。“阿沉?
”林晚不知何时醒了,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转过头来。晨光熹微中,
她的脸还带着少女的圆润,眼神干净得像山涧清泉,
丝毫没有后来被生活磋磨出的疲惫与黯淡。这一眼,让陆沉的心脏碎裂。“做噩梦了?
” 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被汗濡湿的额发。
指尖微凉的温度带着真实的触感,击溃了陆沉心里那座用悔恨和思念筑起的堤坝。
他伸出手臂,一把将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紧紧箍进怀里,力道之大,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再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分离可能。林晚的身体僵住了,眼神困惑。
“晚晚……”陆沉的声音嘶哑地堵在喉咙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沉重地落在林晚的颈窝,
滚烫的湿意濡湿了她的睡衣。林晚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软化下来,虽然不解,
但那汹涌的悲伤如此真实,让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迟疑地,一下下轻拍陆沉剧烈起伏的脊背,
像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没……没事了,噩梦而已。” 她的声音很轻,
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陆沉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气息,
将脸深深埋在她散发着皂角清香的发丝里。这是他的她,他逆转时光的唯一。
陆沉带着虔诚的迫切,开始审视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们的家。逼仄的两居室,
墙壁斑驳,墙角甚至能看到渗水的痕迹。客厅兼餐厅的小空间里,
最显眼的家具是一张老旧的方桌和几把椅子。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角落那台“牡丹”牌缝纫机上。深绿色的铸铁机身笨重而沉默,
机头微微蒙了些灰尘。这台机器曾是林晚母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物件,
更是林晚赖以生存的工具。他记得很清楚,前世的自己,
醉酒后曾指着这台机器讥讽它是“赔钱货”、“占地方的破烂”,甚至踢坏过它一次。
而此刻,看着它,前世,林晚就是用这台机器,没日没夜地替人缝缝补补、做些简单的衣物,
一分一厘地积攒着家用,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支撑着他醉生梦死的荒唐岁月,
也熬干了她自己的健康。林晚端着热气腾腾的稀饭和一碟咸菜从厨房出来,
看到陆沉的目光还停留在缝纫机上,脸色刷白,脚步也变得迟疑。她以为他又要发火了。
“这机子,” 陆沉开口,声音异常温和,林晚从未听过的珍惜, “擦擦亮,
挺好用的吧?”林晚愣住了,端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还……还行。” 她讷讷地回答,
没反应过来。“我记得你手巧,” 陆沉走过去,伸手拂去机身表面的浮灰,
指腹下是冰冷坚硬的铸铁质感,“踩得又快又好。”林晚更加困惑了,她把碗筷放到桌上,
狐疑地看着陆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结婚三个月,
陆沉除了对她偶尔的漂亮流露出占有欲般的得意,从未真正关心过她做什么、喜欢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她会用缝纫机做出多精巧的东西。“吃饭吧。” 林晚垂下眼睫,
掩饰住心里的波澜,低声说道。陆沉坐下,
看着碗里熬得软烂的白米粥和碟子里少得可怜的咸菜丝,胸口压着巨石。
他记得前世自己是如何嫌弃这份清贫,把怒火转向她,抱怨她不会挣钱改善生活。“晚晚,
” 他舀起一勺粥,“我来想办法挣钱。”林晚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抬眼看他,
眼睛里充满了讶异和。陆沉以前也喊过口号,但转头就扎进酒瓶里,
跟着他那群“兄弟”做着不切实际的发财梦。“我……” 陆沉迎着她怀疑的目光,
心脏微微抽痛,他知道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我想好了,去夜市摆摊。”“摆摊?
” 林晚的声音拔高,眉头蹙起。夜市鱼龙混杂,风吹日晒,还要跟城管打游击,
她很难想象陆沉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会愿意去做这个。“嗯,卖衣服。” 陆沉放下勺子,
眼神异常坚定。他需要第一桶金,需要快速摆脱赤贫,需要给林晚一个安稳的后盾。
而此刻遍地黄金的九十年代,信息和行动力就是最强的杠杆。夜市,
是他能想到的最快启动方案。说干就干。陆沉拿出偏执的劲头投入了这场“重生创业”。
启动资金是个大问题。前世他偷偷藏了母亲偷偷塞给他的五百块私房钱,
后来被狐朋狗友骗去“入股”所谓的项目打了水漂。这次,
他找到了藏在旧皮鞋鞋垫下的那卷钱,皱巴巴的,散发着皮革和脚汗味混合的怪异气息。
“晚晚,” 他把钱放到林晚面前,脸上赧然,“这是我妈偷偷给的,给你收着。
我想拿一部分当本钱进货。”林晚看着那卷钱,又看看陆沉异常认真的神情,
手指蜷缩了一下,最终默默收了起来。她没问钱怎么来的,也没质疑他是否能成,
只是低声说:“省着点用。”陆沉点点头,心头微暖。这份沉默的信任,
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沉重。陆沉像个高速旋转的机器。白天,
他顶着烈日走遍了市区几乎所有的成衣批发市场,挤在汗味、布料味混杂的人潮里,
用苛刻的眼光挑选着款式。他摒弃了那些花哨廉价的地摊爆款,专挑基础款,
纯棉T恤、挺括的纯色衬衫、剪裁利落的直筒裤。他凭着前世商场多年磨砺出的毒辣眼光,
抓住了大城市刚刚兴起的简约风潮,与小城市普遍艳俗的审美形成鲜明对比。夜晚,
则属于城西灯火通明的夜市。陆沉用仅剩的钱租了个最角落的小摊,位置虽差,
但他有办法吸引眼球。他用林晚缝纫剩下的碎布头,给她做了个样式别致的围裙,
在她纤细的腰肢后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林晚被他硬拉到摊位上帮忙收钱、整理衣物。
起初林晚十分拘谨,低着头不敢看人。陆沉站在摊位前,毫不吝啬地吆喝,声音洪亮,
姿态不卑不亢的笃定。他拿起一件白衬衣,熟练地讲解着面料、版型、搭配的可能性,
口才之好,眼光之准,让旁边摊位的老油条都频频侧目。“靓女,试试这件?你皮肤白,
宝蓝色最抬气色!”“大哥,这裤子版型好,显腿直,不信您套一下试试,旁边有帘子!
”他的热情和独特的选品眼光,慢慢吸引了人群。尤其是一些年轻女孩和追求点品质的男人,
被他的搭配建议和衣服本身简洁利落的气质打动。林晚看着他自信飞扬的侧脸,
看着他额角渗出的汗水在夜市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光,看着他耐心地帮顾客卷起裤脚,
指点搭配,眼神从最初的惊讶、茫然,渐渐变得柔和,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光亮。
收摊回家的路上,陆沉蹬着租来的破三轮,载着空了大半的货包和坐在后面的林晚。
夜风带着暑气吹过,吹散了一天的疲惫。林晚安静地坐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装钱的腰包。
虽然疲惫,但她的嘴角却微微弯起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弧度。“累不累?
” 陆沉的声音带着笑意,回头问她。林晚摇摇头,声音很轻:“还好。
” 她把脸侧贴在陆沉的背上,隔着薄薄的汗湿的旧T恤,能感受到他温热而坚实的体温,
还有那稳定有力的心跳。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悄然包裹住她。这种并肩作战,
共同为一个目标努力的感觉,让她心里某个冰冻的角落,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
日子在忙碌和日渐增长的积蓄中流淌。陆沉的夜市生意出乎意料地好。
他把赚来的钱分成三份:一份用于扩大进货,
一份小心翼翼地存起来作为日后开店或做生意的启动资金,剩下的一份,交给林晚作为家用。
“拿着,添点好菜,给你自己也买件新衣服。” 他每次都这样说,语气温柔。
林晚起初推拒,后来便默默收下。家里的餐桌上,渐渐不再只有咸菜稀饭,偶尔会有鱼,
有肉,甚至多了罐林晚最喜欢的黄桃罐头。陆沉的目光,总是追随林晚。
看她低头缝补时垂落的纤细脖颈,看她整理夜市服装时认真的侧脸,
看她小口小口吃他特意买回的黄桃罐头时满足得像只小猫的样子。他总想为她做点什么。
这天下午,陆沉没有出门。他走到角落那台沉默的“牡丹”牌缝纫机前,挽起了袖子。
林晚买菜回来,看到的便是。陆沉蹲在缝纫机旁,
脚边散落着螺丝刀、扳手、砂纸和一尖嘴小罐尖嘴机油。他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
专注地用砂纸打磨着机身上一块顽固的锈迹,动作虔诚的小心翼翼。
笨重的机身已经被他擦拭得干净锃亮,露出了深绿色油漆下本应有的沉稳光泽。
“你……你在做什么?” 林晚站在门口,手里的菜险些掉在地上。陆沉抬头,
脸上沾了点油污,却笑得像个完成了大作的孩子:“给它洗个澡,上点油。
老伙计也得精神点,不能委屈了我们林大设计师。” 他拍了拍恢复活力的机身,
“以后踩起来肯定更顺溜。试试?”林晚的心脏,酸酸涨涨,让她想流泪的暖意。
这台缝纫机,承载着她对母亲的思念,也承载着她那些微小却从未熄灭的设计梦想,
更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底气。她做梦也没想到,那个曾对它嗤之以鼻,
甚至踢过它一脚的男人,会如此珍重地对它。她没有说话,慢慢走过去,
在擦得光亮如新的机身前坐下。纤细的手指抚过冰凉的机身,触手是前所未有的润滑。
她轻轻踩下踏板,“嗒嗒嗒嗒……” 轻快、流畅、平稳的运转声响起,
沉睡已久的机器重新焕发了青春,她沉寂的心湖里投入了一颗石子,
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平复的涟漪。她低下头,一滴温热的液体无声地砸落在光亮的机板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生意渐入佳境,陆沉却没有满足于夜市的小打小闹。
他知道时代的脉搏在哪里跳动,广州,那个正以惊人的速度崛起的服装贸易前沿。
他需要在那里建立自己的优势。“晚晚,我想去趟广州白马市场看看。” 晚饭时,
陆沉放下筷子,认真地说。“广州?” 林晚抬头,眼底掠过一丝担忧,“那么远,
听说那边很乱。” 九十年代的广州火车站,混乱和机遇并存,是出了名的鱼龙混杂之地。
“放心,” 陆沉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她的手有点凉,他轻轻捏了捏,“我快去快回,
最多三天。这次去,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拿到一手货源,
再找找有没有适合你做的新样子布料。”他提到了她的喜好和专长。林晚的心口微热,
那份担忧被陌生的期待感冲淡了些许。她点点头,没再阻拦,只是低声叮嘱:“那你小心点。
”三天后,陆沉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不仅带回了几大包质量上乘、价格却比本地批发市场低至少两成的T恤和衬衫,
还带回了几块花色新颖别致的布料,和一些最新的时尚杂志。“这块雪纺,
颜色像不像你上次看的杂志上那条裙子?”陆沉献宝似的把一块浅紫色的布料递给林晚,
又展开一本厚厚的香港时装杂志,“看这些款式,我觉得你肯定能做出来,而且做得更漂亮。
”林晚的手指抚摸着柔滑的布料,翻看着那些洋气的时装图片,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
被认同,被支持梦想的感觉,让她心底那个小小的火苗,开始炽热地燃烧起来。
生活正朝着一条充满光亮和希望的道路奔去。然而,平静之下,
陆沉内心深处那个关于前世林晚病痛,始终如悬顶之剑。他必须更快、更强,
积累足够的力量,才能抵挡那个注定的风暴。家里那台缝纫机,成了林晚秘密的乐园。
利用陆沉进货回来的好料子和新杂志的灵感,她开始尝试设计制作一些自己构思的小物件,
精致的发带、别致的胸针、尝试着修改陆沉拿回来的样衣,在上面绣上几朵灵动的小花,
衣襟处缀上独特的手工盘扣。陆沉把她的这些带着巧思的作品摆在夜市摊位上最显眼的位置,
意外地吸引了不少追求个性的年轻顾客,卖得比普通衣服还好。“林设计师出品,纯手工,
独一份!” 陆沉骄傲地向顾客介绍,那语气让林晚在一旁听得脸红心跳,心里浸了蜜糖。
闷热的午后,陆沉提前收摊回来,想给林晚一个惊喜。家里很安静,
只有缝纫机均匀的“嗒嗒”声从卧室传来。他轻手轻脚走到卧室门口,林晚正背对着门,
伏在缝纫机前专注地工作,手边放着一个摊开的本子。陆沉刚想开口唤她,
目光扫过那个摊开的硬壳笔记本,那不是她的设计草图本。页面上写满了字,字迹清秀。
刺眼的日期闯入陆沉的视线:1997年9月3日。他的血液凝固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