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第十天，蝉鸣刚支棱起嗓子，还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却已经把空气焐得暖暖的。风里飘着晒得蓬松的洗衣粉香，混着考完最后一门那天，教学楼前炸开的金箔彩带味——那味道像块融化的水果硬糖，甜丝丝地粘在鼻尖，怎么也散不去。
林晓语坐在梧桐公园的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裙摆。米白色的棉布裙被午后的热烘烘得有点软，裙摆垂在草地上，扫过刚冒头的三叶草，痒得她悄悄蜷了蜷脚趾。手里捏着片新抽的梧桐叶，叶边卷着圈嫩红，像她日记本里画了又涂掉的腮红。
雨是突然泼下来的。前一秒还懒洋洋趴在天上的云，忽然就被谁打翻了墨瓶，黑沉沉地压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旁边的铁皮凉亭上，噼啪响得像有群小石子在跳房子。没带伞的晓语慌里慌张地往老槐树下躲，后背贴着粗糙的树干，凉丝丝的树皮蹭得她脖颈发痒。裙摆被斜飘的雨丝洇出一小片浅灰，像不小心滴在画布上的颜料，顺着布纹往下爬，爬到膝盖时，就赖着不走了。
“没带伞？”
头顶忽然落进一句问话，清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橘子汽水，“啵”地撬开瓶盖，气鼓鼓地冒着凉甜的泡。晓语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颗雨珠，颤巍巍的，视线里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
男生背着把深棕色的木吉他，琴盒被他小心地拢在怀里，像是捧着只熟睡的小猫。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白T恤，领口卷着圈软乎乎的边，露出一小片锁骨，被雨雾润得亮亮的。袖口随意挽到手肘，小臂上搭着几缕被打湿的黑发，顺着胳膊往下滑，像有人用毛笔蘸了清水，轻轻在他皮肤上拖了道痕。
晓语的脸“腾”地就热了，下意识往树后缩了缩，后背的树皮硌得肩胛骨有点痒。她攥紧手里的梧桐叶，叶尖在掌心掐出个浅绿的印子，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出门时看天气预报说……说晴天来着。”话说完，自己先懊恼地抿了抿唇——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树叶，也太没出息了。
男生却笑了，嘴角弯起来的弧度软乎乎的，像她今早吃的云朵蛋糕。“看来我们俩都被天气预报骗了。”他把琴盒往怀里紧了紧，腾出一只手递过来，“这个借你？”
琴盒是磨砂皮的，边角镶着磨得发亮的铜扣，在雨里泛着温润的光。晓语连忙摆手，指尖都在发烫：“不行不行，淋湿了你的琴怎么办？”话说到一半，瞥见男生T恤已经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肩线，像美术课上老师夸过的素描线条，利落又干净。她的声音突然就小了下去，“而且……你会淋湿的。”
“它比你想象中结实。”男生不由分说把琴盒塞进她怀里，自己往后退了半步，站进雨里。雨点打在他发梢，溅起细碎的水花，他却仰头看树，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棵老槐树挡雨还行，但风是斜的——你看。”他抬手往她背后指了指，指尖沾着的雨珠顺着指缝滚下来，像断了线的小银珠子，“裙子湿了一小块，像只没藏好的小尾巴。”
晓语低头，果然看见裙摆上洇着片深色的水渍，形状笨笨的，像只刚学会划水的小鸭子。她抱着琴盒，忽然觉得怀里沉甸甸的。皮质外壳贴着胸口，能闻到淡淡的松木香，混着雨气的清冽，像有人把整片雨后的小树林都装进了这方盒子里。心跳“咚咚”地撞着琴盒，像要跟里面可能睡着的吉他打招呼。
“我叫江熠，音乐学院的。”男生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琴盒边缘，铜扣发出清脆的“叮”声，像颗糖掉在了地上。“有时晚上七点会在街角唱歌，28号晚上，你要是方便……带着琴盒来还我？顺便当半小时听众？”
最后那句说得轻轻的，尾音飘在雨里，像怕被蝉鸣听去了秘密。晓语愣了愣，忽然想起前几天晚上跟闺蜜逛街，巷口路灯下有个弹吉他的男生。他背对着光，吉他弦一动，地上的影子就跟着晃，唱的是首她藏在网易云“宝藏歌单”里的民谣。当时人太多，她只敢躲在公交站牌后听，记得他弹到副歌时，指尖会用力按下去，指节泛着白，像在跟谁较劲，又像在跟谁撒娇。
“是……唱《晚风》的那个吗？”她鼓起勇气抬头，声音还是有点发颤，却比刚才响亮了些。
江熠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像被雨洗过的星星，亮得晃眼。“你听过？”
“嗯！我很喜欢那首。”晓语用力点头，怀里的琴盒仿佛也跟着热了起来，烫得她想松手，又舍不得。
雨小了些，风里裹着青草被淋湿的甜腥气。江熠往后退了两步，白T恤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展翅的白鸟。“那说定了。”他笑得轻快，“老邮局门口，认准那盏最亮的路灯就行。”转身跑进雨里时，路过砖缝里歪倒的野蔷薇，还特意伸手扶了扶，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上的水珠，动作温柔得像在给小姑娘理刘海。
晓语抱着琴盒站在树下，直到那片白消失在街角，才敢偷偷打开琴盒看。里面铺着柔软的深棕色绒布，吉他安安静静地躺着，琴颈上还缠着圈浅蓝色的拨片。她的手指刚碰到绒布，就摸到侧袋里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包草莓味的纸巾，包装上画着只举着草莓的小兔子。盒盖内侧贴着张米白色的便签，钢笔字清隽得很：“擦擦干，别感冒啦。”
雨停的时候，夕阳正从云缝里挤出来，给老槐树的叶子镀上金边。晓语抱着琴盒往家走，路过便利店的玻璃门，看见自己的影子：白裙子，扎着低马尾，怀里抱着个棕色的琴盒，后背那片湿痕果然像条小尾巴。她对着玻璃吐了吐舌头，脸颊还在发烫。
掏出手机给闺蜜发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敲得飞快：“捡到一把会‘说话’的琴盒伞！里面有草莓味纸巾，还……还被邀请去听歌啦！”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琴盒侧袋里的纸巾包硌了她一下，像颗藏在雨里的糖，悄悄化在了心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