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本之重结婚证拿到手的那天,日历上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星期二。
我和李诚特意选的,人少,不用排队,省时间,更省钱。
民政局那间小小的、光线不太足的拍照室里,摄影师的声音带着程式化的疲惫:“靠近点,
看镜头,笑一笑。” 我和李诚努力牵动嘴角,身体却像隔着无形的玻璃。镁光灯一闪,
瞬间的强光记下了我完成结婚任务的瞬间。满满胶原蛋白的脸上有美丽青春的样子,
眼睛里却没有闪现出惊艳的目光。照片印在红本上,拿在手里还有股淡淡的油墨味。
照片里的我们,肩膀僵硬地靠在一起,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比量着画上去的,
那笑容里没有多少发自肺腑的喜悦,
倒像是刚刚完成了一桩重要的、带着点疲惫的债务交割仪式。走出那扇玻璃门,
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地洒在水泥地上,带着清冽的寒意。李诚长长地舒了口气,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终于绽开一点真实的、如释重负的笑意。他立刻掏出手机,
对着两个红本本拍了好几张照片,动作有些急切,然后低头在屏幕上快速点按着。“好了,
发群里了!”他抬头看我,眼睛里亮亮的,“爸妈他们肯定高兴坏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红本本,沉甸甸的。指尖划过那光滑的硬质封面,
下方烫金的小字“中华人民共和国结婚证”微微凸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印记。
红得有些刺眼。群里很快炸开了锅,弟弟妹妹一连串的“恭喜姐姐姐夫!”,
父母的语音条点开,是父亲极力掩饰却依然透出的激动,
还有母亲絮叨着老家要开始准备请客了,反复叮嘱我们好好过日子,
声音里是长久的期盼落地后的松弛。我回了几个笑脸表情,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
心里那片空茫的回音,被这些热闹的声音暂时填满,又似乎衬得那回音更深了。
李诚还在兴奋地计划着晚上去吃顿便宜的牛肉面庆祝。我看着他的侧脸,
那张熟悉的、带着憨厚踏实感的脸,心里默默地说:也好,就这样吧。这条路,通了,
得走下去。生活是一条设定好轨道的列车,尤其是在拮据的日子里。领证后的日子,
和之前并无本质不同。柴米油盐,房租水电,还有老家弟弟妹妹那边,
每个月雷打不动要寄回去的钱。工资卡的数字,总是在月初的短暂丰盈后迅速瘪下去。
李诚也是如此,他的工资大部分也填进了他自己家的那个无底洞。
我们像两个在泥泞里跋涉的人,彼此是唯一能搭把手、借把力的依靠。
日子挤在小小的出租屋里,锅碗瓢盆磕碰的声响是主旋律。李诚的“好”,
体现在他从不抱怨我往家里寄钱,体现在他默默承担更多家务,
体现在他记得我随口提过想吃街角那家便宜的卤豆腐,下班时会特意绕路买一小份回来。
这种“好”,是寒冬里一件磨得起了毛球却依然厚实的旧棉衣,不亮眼,但实用,能御寒。
2 静默之痛只是,太静了。我们常常对坐在小小的折叠餐桌前吃饭,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
话题小心翼翼地绕着钱、工作、老家亲戚的近况打转,像在一条早已踩平的田埂上反复行走,
激不起半点涟漪。偶尔,我试图说点别的,比如公司茶水间听到的某个行业八卦,
或者一本看了一半的小说里某个有趣的情节,李诚要么是茫然地“哦”一声,继续低头扒饭,
要么就是完全接不上茬,思路像断线的风筝,飘到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地方去。
看着他木讷的、努力想理解却最终只能放弃的眼神,我嘴边的话,也就无声无息地咽了回去。
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填满出租屋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沉默,比争吵更令人窒息。
它无声地告诉我,这条路,或许能走通,但沿途,注定是荒芜的平原。两个月后,
公司来了新的项目合作方。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阳光难得慷慨地泼洒进来。
我去项目组送一份文件,推开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时,一束阳光正透过巨大的落地窗,
斜斜地打在窗边一个陌生男人的侧影上。他穿着合身的浅灰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
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旁边的人说话,
手里一支黑色的中性笔灵巧地在修长的指间旋转跳跃,像被赋予了生命。
就在我推门而入的瞬间,他转笔的手指,毫无征兆地停住了。那动作的戛然而止,
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呼吸在那一刻也仿佛被无形的绳索轻轻勒紧,停滞在胸腔里。
阳光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他像是感应到什么,缓缓转过头来。目光穿过不算远的距离,空气仿佛瞬间被抽走,
又猛地重新灌入。那一瞬间的对视,没有任何言语,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
毫无道理地劈开了我生活里那层厚厚的、名为“既定”的硬壳,
露出下面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灼热的岩浆。他叫陈屿。
3 惊雷乍现这个名字很快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我按部就班的世界里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项目组需要紧密协作,
我们被分在同一个攻坚小组。每天,隔着几张办公桌,
或者在一同去茶水间、打印室的短暂路途上,
那刻意压低的、带着笑意的嗓音总能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心尖。
讨论方案时,他思维敏捷,观点犀利却又不失风趣,常常在不经意间化解争执的僵局。偶尔,
他捕捉到我因李诚的电话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或是看到我对着电脑屏幕上老家发来的催学费信息发呆时,不会多问,
只是默默递过来一杯刚冲好的、温度正好的咖啡,或者在她被某个数据困住时,
看似随意地抛出一个关键思路,瞬间点亮迷雾。那种被深刻理解和无声支持的熨帖感,
如同寒冬里猝然贴近的暖炉,烘烤着我冰封已久的知觉,暖得发烫,烫得发痛。
一次加班到深夜,办公室只剩下我们两人。城市璀璨的灯火在窗外流淌,
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着两个模糊而疲惫的身影。寂静被键盘敲击声填满。
我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一个困扰多时的逻辑死循环让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陈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俯身看着我的屏幕,他温热的呼吸带着极淡的须后水味道,
轻轻拂过我耳畔的碎发。“这里,”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某个不起眼的变量处点了点,
声音低沉而清晰,“试试把循环条件里的等号去掉,改成大于。
你这里有个隐藏的边界溢出陷阱。”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我愣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地按照他的提示修改。回车键敲下,程序流畅地运行了下去,
困扰我半天的红色报错瞬间消失。巨大的解脱感和随之而来的惊愕让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离得很近,近得能看清他眼中映着的屏幕微光,还有那光芒深处,
一丝清晰的、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关切。那眼神像带电的钩子,瞬间攫住了我,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这温暖光源的本能汹涌而来,
又在下一秒,被现实冰冷的铁壁撞得粉碎——无名指上那个朴素的金戒指,
像一道无形的烙痕,狠狠地灼烫着我的神经。“谢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迅速低下头,手指慌乱地重新搭上键盘,指尖冰凉。沉默再次笼罩下来,
却不再是和李诚之间那种枯竭的静默,而是充满了某种即将决堤的、汹涌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