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朝歌城的青砖黛瓦染成一片金红。殷郊牵着那头瘦小的毛驴，
踏着石板路上的落叶，缓缓走入这座繁华都城。秋风卷着枯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
又飘向远处喧嚣的街市。他在一处僻静的街角坐下，
从破旧的包袱里取出一只缺口陶碗摆在面前，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把只剩一根弦的老旧二胡。
小毛驴温顺地趴在他身旁，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腿。“老伙计，今日又要辛苦你了。
”殷郊轻抚驴耳，指尖拨动那根孤弦。霎时间，凄清哀婉的琴音流淌而出，仿佛秋日的私语，
又似离人的叹息。这琴声穿透了街市的嘈杂，匆匆赶路的行商不觉放慢脚步，
挎着菜篮的妇人掏出手帕拭泪。谁也想不明白，这般苍凉的曲调，
怎会出自一个蒙着素绢的少年之手？“给那孩子些钱财。”温润的男声穿透琴韵。
银锭落入陶碗，发出沉闷的“咚”声。“多谢。”殷郊收住琴弓。“不客气！
”急促的马蹄声突然撕裂街市的喧嚣。人群骚动起来，
窃窃私语随风飘来：“那是西伯侯的车驾？
”“听说大王要留他在朝歌为质......”“西伯侯仁德广布，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殷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银锭边缘，暮色渐浓，他收起陶碗，
琴弓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小毛驴立刻支起耳朵，用脑袋顶了顶他的后背。
他们在城西找到间漏风的草棚，殷郊就着井水咽下硬馍，把最后半把黄豆倒在掌心。
小毛驴湿热的舌头卷走豆子时，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三更时分，暴雨倾盆。
殷郊突然按住枕边的剑柄，杂沓的脚步声混着雨声逼近，浓重的血腥味刺入鼻腔。“是你！
”来人喘息粗重。殷郊认出这是日间赠银之人的声音，冰凉的金属物件塞进他掌心，
带着黏腻的湿意。“求您将此令牌送至西岐伯侯府，交予世子姬发！”那人气息紊乱，
“告诉他，辛甲不负所托，只求世子照拂我妻儿！”脚步声踉跄远去，
随即是利刃入肉的闷响。殷郊将令牌贴胸收好，指腹抚过上面深刻的纹路。雨水冲刷着草棚，
却冲不散那股铁锈味。翌日拂晓，守城兵卒打着哈欠扫视出城人群。
衣衫褴褛的盲眼少年牵着瘦驴走过时，他们只是随意挥了挥手。秋去冬来，
当西岐城头的旌旗映入眼帘时，第一场雪正纷纷扬扬落下。殷郊的白布巾积了层薄雪，
远远望去如同戴了顶素冠。“哪来的乞丐？速速离去！
”伯侯府守卫的呵斥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辛甲托我转交此物予姬发世子。
”殷郊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朱漆大门吱呀开启时，积雪已没过靴面。姬发踏雪而来，
狐裘领子上沾着晶莹的雪粒。“在下姬发。”他望着少年蒙眼的素绢，
“听说辛甲有东西托付？”殷郊取出令牌，凝固的血迹在雪光中呈现暗褐色，
像一片枯萎的枫叶。“他说，‘幸不辱命’。”顿了顿，“另请世子照拂其妻儿。
”身后突然爆发的恸哭惊飞了满树积雪，殷郊转身欲走，却觉袖口一沉。“恩公留步！
”姬发的手指冻得发红，“请务必在府中稍作休整。
”“咴咴——”小毛驴突然咬住主人褪色的衣摆，鼻息在寒风中凝成白雾。
殷郊抬手接住一片雪花，感受它在掌心融化的凉意。春雪初融，西岐伯侯府的后院里，
殷郊手持一根青竹立于梅树下。花瓣沾在他蒙眼的白布上，又被微风轻轻拂去。
“殷兄好雅兴。”姬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脚步声轻快而有力。殷郊手中青竹微微一顿。
“世子今日来得早。”“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姬发就好。”青年走到院中，
身上带着晨露的清新气息。殷郊虽不能视，却能感受到那股蓬勃朝气如同初升的太阳。
这几日来，这位西岐世子每日必来拜访。有时带些时令鲜果，有时只是闲谈。
起初殷郊觉得不过是贵人的一时兴起，但半个月过去，姬发始终如一。“今日西市有庙会，
想请殷兄同往。”姬发的声音里带着期待，“西岐的黍米糕与别处不同，值得一尝。
”殷郊摇头。“我这般模样，怕扫了世子的兴。”“殷兄此言差矣。
”姬发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西岐百姓若是知道有位侠士救了辛甲将军的遗孤，
定会夹道相迎。”手腕上传来的温度让殷郊一怔。多少年了，除了师父，
从未有人敢这样直接触碰他。更奇怪的是，他竟没有本能地甩开。
小毛驴在棚下发出“咴咴”的叫声，像是在催促。“你看，连它都等不及了。”姬发笑道。
西岐的街道比朝歌宽敞许多，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殷郊骑着小毛驴，
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世子晨安！”“姬发公子，这是新摘的冬枣，给您尝尝！
”“小侯爷，我家娘子生了，是个大胖小子！托您的福！”姬发一一回应，
时而停下与老人寒暄，时而蹲下与孩童说笑。殷郊虽看不见，却能想象他脸上真诚的笑容。
“你经常这样巡城？”殷郊忍不住问。“父亲说，治民如养花，要知其冷暖。
”姬发牵着小毛驴的缰绳，“再说，这些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叔伯婶娘。”殷郊沉默。
他想起了朝歌街头那些见到贵族车驾就慌忙躲避的百姓。正走着，前方忽然传来喧哗声。
“让开！都让开！”粗犷的吼声伴随着马蹄声逼近。姬发迅速将小毛驴拉到路边。
“是崇侯虎的人。”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警惕。殷郊耳尖微动。五匹马，
其中一匹左前蹄铁松动。骑手们呼吸粗重，带着酒气。“姬发公子？”为首的骑士勒住马，
“巧啊，在这遇见你。”“崇将军。”姬发语气平静，“西岐市集禁止纵马，还请下马步行。
”马上传来嗤笑。“小娃娃管得倒宽。听说你爹在朝歌大牢里吃牢饭？
要不要本将军替你说说情？”殷郊感到姬发的呼吸微微一滞，
但声音依旧平稳：“不劳将军费心。”马蹄声远去后，周围百姓纷纷围上来。
“世子别往心里去，那崇侯虎仗着是商王宠臣，专横跋扈惯了。”“西伯侯吉人天相，
定会平安归来。”“姬发公子，我们都等着侯爷回来呢！”殷郊听着这些真诚的话语，
心中某处微微触动。回府路上，姬发忽然问：“殷兄的剑术，想必是极好的。”“略懂一二。
”殷郊淡淡道。“不知可否指点一二？”姬发语气热切，“我自幼习武，但总觉得难窥门径。
”殷郊沉吟片刻。“明日卯时，后院。”次日天未亮，殷郊已在院中静立。
当姬发匆匆赶到时，发现地上插着两根长短不一的木棍。“用短的。”殷郊指向左侧。
姬发刚握住木棍，就听破空声袭来。他慌忙格挡，却见殷郊手持长棍已点在他喉前三寸。
“再来。”殷郊收棍。如此反复数十次，姬发汗如雨下，却连殷郊的衣角都碰不到。
最令他震惊的是，对方始终蒙着眼睛。“殷兄如何做到的？”姬发气喘吁吁地问。
“剑不在手，而在心。”殷郊将长棍抛给他，“你太依赖眼睛了。”姬发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侍从匆匆跑来。“世子！朝歌来信！”竹简在姬发手中发出轻微的颤抖声。
殷郊听到他呼吸变得急促。“父亲被转移到羑里大牢，年后问斩。”姬发声音沙哑，
“但信中说，父亲留了一卦给我。”殷郊听到竹简展开的窸窣声。“这是‘困’卦？
”姬发喃喃自语，“泽无水，困……等等，
下面还有小字……”殷郊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看见”姬发手中竹简上浮现出淡淡的光芒。这是他独有的感知能力，
能察觉常人看不见的气息流动。“龙困浅滩待云起……虎落平阳……”姬发突然提高声调，
“东南方！殷兄，卦象指示在东南方有转机！”殷郊眉头微皱。
他隐约感到这卦象中藏着更深的玄机，似乎与自己有关。“我要去救父亲。
”姬发斩钉截铁地说，“哪怕孤身一人。”殷郊沉默良久。
他想起了这半个月在西岐的所见所闻，想起了街头百姓对姬发的爱戴，
想起了辛甲临死前的嘱托。“我陪你去。”殷郊听见自己说。姬发愣住了。“殷兄，
此去万分凶险，你可想好？”“你治下的百姓需要你。”殷郊转向东南方，“而且，
我感觉到那里有什么在等着我。”小毛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用脑袋蹭着姬发的手心。
殷郊嘴角微微上扬，这小毛驴倒是比他更早做出了选择。当夜，两人轻装简行。临出府门时，
老管家追上来塞给姬发一个包袱。“侯爷早料到此行。”老人低声道，
“里面有他留给世子的东西。”姬发打开一看，是半块玉珏和一张羊皮地图。殷郊虽看不见，
却感应到那玉珏上熟悉的气息，居然与他师父留下的信物如出一辙。月色下，
两个年轻人向东南方疾驰而去。小毛驴跟在后面，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
他们不知道，此刻朝歌城摘星楼上，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正望着西岐方向，
手中把玩着与姬发那半块玉珏恰好能合成一对的另一半。“终于要见面了，我的好徒儿。
”黑袍人轻笑，眼中闪过一道金光。暮色四合时，殷郊与姬发来到一处山村。村口老槐树下，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用树枝画着什么。“大哥哥，你们是路过吗？”小女孩抬起头，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警惕。姬发下马蹲下身：“是啊，小妹妹。天快黑了，
村里可有借宿的地方？”小女孩犹豫地看向殷郊蒙着白布的脸，又看看姬发温和的笑容，
小声道：“你们可以去我家，但奶奶说不能留陌生人过夜的……”“瑶瑶！又乱跑！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拄着拐杖从村道走来，“二位客人见谅，这孩子没规矩。
”姬发拱手行礼：“老人家，我们途经此地，想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妇人打量二人片刻，目光在殷郊腰间的剑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点头：“跟我来吧。
”茅屋简陋却整洁，老妇人端来两碗野菜粥：“山里人家，没什么好招待的。
”“已经很好了。”姬发接过粥碗，“村里怎么不见壮年男子？”屋内突然安静下来，
瑶瑶手里的木勺“啪嗒”掉在地上。老妇人颤抖着手去捡：“都……都不在了。”“是山匪。
”瑶瑶突然开口，声音稚嫩却冰冷，“去年秋天来的，杀了爹爹和村里的叔叔们，
把娘亲和婶婶们都抓走了……”她掰着手指，“三天后，他们在山脚下发现了娘亲的尸体。
”姬发的拳头猛地攥紧：“官府不管吗？”“官府？”老妇人苦笑，
“他们说我们村在交界处，不归他们管。后来收了山匪的钱，就更不管了。
”殷郊一直沉默地“望”着门外，忽然开口：“今晚他们会来。”“什么？”姬发一惊。
“风里有铁锈味和酒气。”殷郊转向老妇人，“你们平时怎么躲避？
”老妇人脸色煞白：“每月十五，他们会来收粮。我们、我们只能把粮食放在村口，
躲在家里不出声……”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和狞笑。“来了！比往常早！
”老妇人一把抱起瑶瑶，“快！地窖！”院门被猛地踹开，三个满脸横肉的大汉闯了进来，
为首的独眼龙提着血淋淋的砍刀。“老不死的！这个月的供奉呢？
”老妇人将瑶瑶往姬发怀里一推，自己跪了下去：“大王行行好，今年收成不好……”“呸！
”独眼龙一脚踹翻老人，“没有粮食，就拿人来抵！”他淫邪的目光落在瑶瑶身上，
“这小丫头虽然瘦，养两年也能用。”姬发将瑶瑶护在身后：“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山匪们愣了一下，随即哄堂大笑。“王法？老子就是王法！
”独眼龙挥刀砍来。姬发侧身避开，反手一剑刺穿对方手腕。惨叫声中，
另外两个山匪同时扑上。殷郊依然坐在桌边，手指轻叩剑鞘。“殷兄！”姬发格开攻击，
急呼道。“小子找死！”一个山匪趁机挥刀砍向姬发后背。“小心！”瑶瑶突然冲出来，
瘦小的身体挡在姬发面前。“噗嗤——”刀锋穿透孩童胸膛的声音格外刺耳。
时间仿佛静止了，殷郊的手指停在剑鞘上。瑶瑶缓缓倒下，鲜血在她胸前绽开一朵刺目的花。
她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血沫。
老妇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瑶瑶啊……”“你们……”殷郊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都该死。”鬼候剑出鞘的瞬间，屋内温度骤降。剑身漆黑如墨，却泛着诡异的红光。
第一个山匪还没反应过来，头颅已经飞起。第二个山匪转身要跑，却被一道剑气拦腰斩断。
独眼龙捂着流血的手腕跪地求饶：“好汉饶命！我……”剑光闪过，他的喉咙出现一条细线，
随即鲜血喷涌而出。屋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大哥出事了！”“兄弟们上啊！
”殷郊提着滴血的鬼候剑走出茅屋，姬发想跟上去，却被老妇人拉住。“让他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