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的石磨盘总沾着层薄灰,像王家日子的底色。老大王大憨和老二王小憨蹲在磨盘旁,
盯着蚂蚁搬家能看半晌,嘴角挂着傻气的笑。屋里传来"哐当"一声,
是娘的腌菜坛子又被爹碰倒了,紧接着是压低的争吵,像闷在棉花里的雷——爹娘总这样,
吵完了照样给兄弟俩端出掺着红薯的稀粥,脸上的红印子藏在皱纹里,只说"被门框撞了"。
兄弟俩不懂这些。他们的世界简单得像块粗布,爹给编的绑带椅子是唯一的亮色。
那椅子用旧麻绳把木板捆在凳腿上,松松垮垮的,一坐上去就"咯吱"响,能弹得人老高。
"我的!"大憨抢着往上爬,裤脚磨出的毛边扫着地面,"昨天我先玩的!"小憨不说话,
只是拽着哥哥的衣角,圆眼睛里汪着水,像两滴没掉下来的雨。那天午后,
日头把院子晒得冒白烟。大憨刚把小憨挤下去,自己猛地一蹦,椅子腿突然"咔嚓"断了。
兄弟俩滚作一团,后脑勺都磕在磨盘沿上,"咚"的两声闷响,像敲在空木头上。
小憨先哭了,眼泪混着地上的土,糊成个花脸。大憨摸着后脑勺,眼前晃着金星星,
却梗着脖子说:"不疼......"从那以后,兄弟俩更"憨"了。
村东头的李拐子骗小憨,说给他糖吃,要走了娘刚给他做的新布鞋,小憨愣在原地,
攥着空手心等了半晌,直到天黑才回家。大憨看见隔壁婶子把娘晒的豆角往自家筐里扒,
跑过去说:"婶子,我帮你拿。"气得娘背地里抹泪,却从不对他们说"偷"字,
只念叨:"你们啊,心都是棉花做的,软得没边。"大憨懒,太阳晒到屁股才起,
却有个简单的梦:"有白馒头吃,有暖炕睡,屋里不吵架。"他总瞅着村西头的哑姑娘比划,
那姑娘递他一个红薯,他就红着脸笑半天——他觉得那样挺好,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明白,
像他和弟弟抢绳椅时,一个皱眉就知道对方想让着自己。后来到城里打工,
大憨在建筑工地搬砖。工头骂骂咧咧,他从不还嘴,只是闷头干活。有回工友合伙骗他,
请他代班却不给工钱,他傻呵呵地应了,直到半年后蹲在路边吃馒头,
突然拍着大腿:"他们......骗我呢!"像颗生锈的钉子,终于慢慢顶出木头。
他渴望找个不吵架的媳妇,像追寻雾里的灯。第一回处对象,姑娘嫌他木讷,
说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没眼色";第二回遇到个爱笑的,
却总因为他不懂人情世故闹别扭,姑娘说:"你啊,就是井里的蛤蟆——见不着世面。
"他慌了,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绳椅,赶紧退了场。第三回快成了,
却撞见女方和别人争执,嗓门大得像娘摔坛子,他突然怕了,
连夜收拾行李回了家——他怕那团和气是假的,一戳就破。兜兜转转,大憨**十才成了家。
媳妇起初温柔,后来却总为柴米油盐拌嘴,他梗着脖子不说话,心里的绳椅咯吱作响。
再后来,媳妇走了,留下个皱巴巴的小娃娃。抱着孩子,
大憨突然懂了娘当年藏在皱纹里的苦,却还是学不会怎么哄哭闹的娃,只能笨手笨脚地拍着,
像当年弟弟哭时,他笨拙地递过去半块硬糖。小憨更憨了,在村里跟着爹学种地,
别人骗他多干活,他就埋头干,爹骂他"傻狍子",他只是嘿嘿笑。媒人来说亲,
女方问他"彩礼能给多少",
他瞪着眼说:"我家有玉米......"从此再没人给他提亲,他也不急,只是干活累了,
会蹲在老槐树下,摸着断了腿的绳椅发呆。大憨带着娃回了村,在镇上找了份守仓库的活。
他话更少了,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沉得挪不动。老板让他多盯着点,他就整夜不合眼,
却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丢了东西,老板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没用"。他没辩解,
默默收拾东西走人,后背的担子压得他直不起腰,像当年扛着断腿的绳椅回家时,沉甸甸的。
那天傍晚,大憨蹲在磨盘旁,看着小憨教娃推磨,娃咯咯笑,小憨也笑,
后脑勺的疤在夕阳下泛着光。大憨摸了摸自己的疤,突然想起李拐子后来瘸着腿来还鞋,
红着脸说"对不住";想起骗他工钱的工友,去年托人带信说"欠你的一定还"。
风刮过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像娘当年哼的不成调的歌。他站起身,往灶房走——娃该饿了。
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冒泡,他往里面打了个鸡蛋,是攒了几天的钱买的。娃张着嘴要吃,
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纹堆起来,像老绳椅上磨出的毛边。或许日子就是这样,磕磕绊绊,
像断了腿的绳椅,修修补补还能坐;像后脑勺的疤,疼过了,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大憨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只知道得给娃挣白馒头,得陪着弟弟种地,
得把日子过成不吵架的模样——哪怕慢一点,笨一点,像他和弟弟当年那样,
攥着绳椅的木杆,慢慢往上蹦。院门外,晚霞红得像娘腌菜的红辣椒,透着股热辣辣的暖。
大憨低头看了看娃,又瞅了瞅灶台上的粥,突然觉得心里那把老绳椅,
好像又能"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了。1 《绳椅、田埂与压不弯的脊梁》续鸡叫头遍时,
王大娘就醒了。窗外的月牙还挂在槐树枝桠上,像片被风刮歪的指甲盖。
她摸黑穿上打满补丁的蓝布衫,袖口磨出的毛边蹭过炕沿,带起一阵细碎的灰。灶房里,
水缸的水面结着层薄冰,她舀水时手一抖,冰碴子"哗啦"落进铁锅,
惊得灶台上的老花猫"喵"地蹿上窗台。"轻点舀,别吵醒娃。
"王大爷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这阵子腰疾犯得勤,夜里总翻来覆去,
后半夜刚眯瞪着,眼下眼泡肿得像俩核桃。"知道了。"王大娘往灶膛里添了把干玉米芯,
火星"噼啪"跳,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锅里的水慢慢冒起白气,她掀开米缸,
舀出半碗小米,又掺了两把玉米面——这是家里最后的细粮,得给大憨的娃熬糊糊。
东厢房的门"吱呀"开了道缝,大憨抱着娃站在门口,娃还没醒,小脑袋歪在他肩头,
口水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褂子。"娘,我来烧火。"他的声音压得低,
像怕惊着灶膛里的火苗。王大娘往他手里塞了个粗布垫:"灶门烫,垫着点。
你爹说今个要往豆子地里上粪,那活儿重,你年轻,多搭把手。""嗯。"大憨蹲在灶门前,
往里面添柴,火光映着他后脑勺的疤,那疤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
像个沉默的标记——当年磕在磨盘上时流的血,染红了半块磨盘,
王大娘用灶灰捂了半天才止住,夜里抱着他掉的泪,比那天的血还多。
早饭是玉米糊糊就咸菜,王大爷用拐杖扒拉着碗里的糊糊,
突然说:"后坡那几分地的墒情不好,今个上完粪,得引水浇一浇。小憨,
你去把那台老抽水机抬出来,擦擦亮,别到时候'马王爷不管驴的事',掉了链子。
"小憨正给娃喂糊糊,闻言"哦"了一声,筷子上的糊糊滴在娃的衣襟上,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花,逗得娃"咯咯"笑。
王大娘拍了他手背一下:"毛手毛脚的,跟你哥小时候一个样——'属猴的,坐不住'。
"吃过饭,天刚蒙蒙亮,王大爷拄着拐杖在前头引路,大憨扛着粪桶,小憨拎着铁锹,
一家人往南坡走。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像浸在溪水里。
路边的野菊开得正旺,黄灿灿的,小憨顺手掐了一朵,别在娃的衣襟上,
娃抓着花瓣往嘴里塞,大憨赶紧抢下来,塞给娃个空红薯干——那是王大娘昨天蒸的,
晒得半干,硬邦邦的,刚好磨牙。"上粪得匀,"王大爷蹲在田埂上,指着地里的垄沟,
"像撒麦种似的,一勺子分三回倒,不然这豆子苗该'吃撑了',疯长叶子不结荚。
"他边说边用拐杖在地上画格子,"这垄分六段,一段一勺,记准了?"大憨点点头,
舀起一瓢粪水,学着爹的样子往垄沟里倒,手一抖,大半瓢泼在了埂上。
王大爷叹了口气:"你这哪是上粪,是给埂上的草'加餐'呢。慢慢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庄稼活,磨的是性子。"小憨没说话,只是闷头往垄沟里倒粪,
他的动作不快,却稳当,每一瓢都分得匀匀的,像在摆棋子。王大娘跟在后面撒草木灰,
嘴里念叨:"草木灰能杀菌,豆子不得病——这都是你爷传下来的法子,'老祖宗的智慧,
丢不得'。"日头爬到头顶时,南坡的豆子地像被撒了层黑星星,粪水混着草木灰的气息,
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发酵,闻着竟有股踏实的香。大憨的褂子湿透了,贴在背上像层膏药,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正想歇会儿,却见王大爷拄着拐杖往坡下走,
步子踉跄得像被风吹的稻草人。"爹!"大憨赶紧追过去,扶住他的胳膊,"您歇着,
我去抬抽水机。"王大爷摆摆手:"我去看看那老伙计。那抽水机是你爷年轻时买的,
比你哥岁数都大,当年抗旱,它可是'功臣'——'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今个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后坡的柴房里堆着半屋子农具,抽水机被帆布盖着,
帆布上落的灰能画出个巴掌大的印子。大憨和小憨掀开帆布,铁锈味扑面而来,
抽水机的铁皮壳子锈得像块老树皮,零件上结着层白霜似的碱。"得拆了洗。"小憨蹲下来,
用手抠着叶轮上的泥,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黑垢,"爹说,叶轮堵了,抽不上水,
跟人嗓子里卡了痰似的,喘不动。"大憨找来扳手,笨手笨脚地拧螺丝,螺丝锈得死紧,
他憋得脸红脖子粗,扳手"哐当"掉在地上。"我来。"小憨捡过扳手,
往螺丝上倒了点煤油——那是王大爷存着点灯用的,他说"煤油能润锈,
跟给老骨头抹活络油似的"。果然,油浸了片刻,螺丝"咔嗒"就松了。拆到中午,
兄弟俩把抽水机的零件摆了一地,像摊开的骨头。王大娘提着篮子送饭来,见他俩满手油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