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春。
京都首富沈家的庆功宴，奢靡得几乎要将整个长安的夜色都燃尽。琉璃盏中琥珀色的酒浆，映着满堂权贵的虚伪笑意，空气里浮动着百合与龙涎香交织的甜腻气息，甜得发齁，腻得令人作呕。
沈知微就坐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浮华中央。
她身着一件正红色蹙金鸾凤宫装，繁复的裙摆如流动的熔金铺陈开来。头上那支御赐的点翠嵌宝步摇，凤凰口衔的明珠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折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
今日，是她沈知微与当朝太子纳征订婚之日。
满座宾客都在艳羡她即将成为东宫侧妃，一步登天。可只有沈知微自己知道，这泼天的富贵，不过是一座用她血肉筑成的华美囚笼。
她，沈家嫡女，富可敌国的掌上明珠，却要给那个草包太子做妾。
只因皇帝一句“沈氏商脉，可为国库活水”，她的父亲，沈万金，便毫不犹豫地将她当成最贵重的一件货物，献了出去。
酒过三巡，太子李景瑞那张被酒色掏空的脸上泛着油光，一双色授魂与的眼睛，像黏腻的毒蛇，毫不避讳地在她裸露的颈项和胸口来回逡巡。
“知微啊，”他打了个酒嗝，声音轻浮，“待你入了东宫，本宫定会好好‘疼你’。”
那“疼”字被他咬得又重又长，引来满堂心照不宣的哄笑。
沈知微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看到父亲沈万金那张堆满谄媚笑容的脸，看到满座权贵看好戏的神情，看到了自己映在酒杯里那张精致却毫无生气的面容。
她忽然就笑了。
笑声清脆，像冰珠乍裂，瞬间压过了满堂的丝竹与喧嚣。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她。
只见沈知微缓缓站起身，端起面前的酒杯，一步步走向宴厅正中悬挂的太子画像。那画像是丹青国手所绘，将李景瑞画得英武不凡，与真人判若两人。
“太子殿下，”她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您说，要‘疼’我？”
李景瑞眯起眼，以为她要当众献媚，得意地挺了挺肚子：“自然。”
沈知微笑意更深，手腕轻扬，杯中酒液化作一道弧线，尽数泼在了那张虚伪的画像上！
“可惜，”她语调陡然一转，变得尖利而疯狂，“我嫌你脏！”
话音未落，她猛地从发间拔下那支象征着无上荣光的金钗，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用尖锐的钗尾，狠狠划向太子的画像！
“刺啦——”
名贵的画卷应声而裂，从“太子”的眉心，一道狰狞的裂痕直贯而下，将那张英武的脸一分为二。
全场死寂。
沈万金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李景瑞的脸色更是由红转青，由青转紫，仿佛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
然而，沈知微的疯狂才刚刚开始。
她像是没看到众人惊恐的表情，转身走向角落里的一条斗犬。那是太子带来的爱宠，一条名为“黑煞”的西域獒犬，身形健硕，毛色乌亮，此刻正被人牵着，喉间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沈知微无视了驯犬师的阻拦，径直走到那畜生面前。
她俯下身，将那支无数贵女梦寐以求的点翠步摇，那支御赐的、代表着太子侧妃身份的信物，一把扯下，然后，在所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里，亲手将它挂在了“黑煞”那肮脏油腻的项圈上！
金玉步摇与污秽的狗项圈碰撞，发出清脆又无比讽刺的声响。
“哈哈哈哈……”沈知微直起身，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声嘶力竭地高喊：
“犬配金玉，人配猪狗！”
“这东宫的门，便是八抬大轿，也休想让我沈知微踏进半步！”
“疯了！沈家大小姐疯了！”
“天哪，她竟敢如此羞辱太子！”
宴席彻底炸开了锅。
“逆女！！”一声雷霆暴喝，沈万金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他气得浑身发抖，一个箭步冲上来，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沈知微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沁出血丝，可她的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来人！”沈万金指着她，目眦欲裂，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把这个疯子的华服给我剥了！扔去化犬营！我沈家没有这种不知好歹的孽障！她不是喜欢狗吗？就让她跟狗过去吧！”
化犬营，那是沈家豢养恶犬、处理垃圾的污秽之地。
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冲了上来，粗暴地撕扯着沈知微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礼服。昂贵的云锦被撕成破布，精致的珠翠滚落一地，被人踩进泥泞。
她被剥得只剩一件单薄的中衣，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垂死凤凰，被毫不留情地拖出了这片金碧辉煌的人间地狱。
身后，是太子李景瑞怨毒的诅咒，和父亲沈万金卑微的请罪声。
沈知微被扔进化犬营的草垛时，夜已深了。
空气中弥漫着犬类的腥臊、腐烂食物的酸臭和泥土的湿气。几十条形态各异的恶犬被铁链锁着，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
她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草垛里，浑身疼得像是散了架。屈辱、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像是毒蛇，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真的疯了吗？
不，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与其在东宫那个华丽的牢笼里被温水煮青蛙，慢慢腐烂，不如在订婚宴上轰轰烈烈地疯一次，彻底砸碎所有人的幻想。
她宁愿与狗为伍，也不愿与禽兽同笼。
正思索间，一阵低沉的犬吠声传入耳中。是那条被她挂上步摇的“黑煞”。它似乎也因主人的震怒而被迁怒，此刻被锁在离她不远处的木桩上。
“呜……嗷……”
那声音充满了焦躁与不安。
沈知微起初并未在意，可渐渐地，她发现有些不对劲。
那一声声犬吠，在她耳中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拆解、重组。
“……地……窖……”
一个破碎的词句，像幻觉一样钻进她的脑海。
沈知微猛地睁大了眼睛。是她疯得更厉害，出现幻听了吗？
她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再次去听那些犬吠。
“……龙……袍……”
又一个词！清晰无比！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荒诞到极点的念头破土而出——她，似乎能听懂狗说话了？
是这场极致的羞辱与刺激，让她觉醒了某种诡异的能力？
她强忍着身上的剧痛，悄悄挪动身体，更靠近那些犬群。
犬吠声此起彼伏，在她耳中渐渐从杂乱的噪音，汇聚成断断续续的、充满了愤怒与恐惧的“交谈”。
“左……相……人……坏……”
“……挖……洞……藏……衣……”
“……咬……他……有……味……”
左相？龙袍？地窖？
一个个关键词像是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左相赵权，是太子的心腹，权倾朝野。他私藏龙袍？这是谋逆的大罪！
沈知微蜷缩在草垛的阴影里，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颤抖，眼中却燃起了骇人的光亮。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条名叫“黑煞”的獒犬，它的项圈在月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那不是普通的皮制项圈，似乎是用某种动物的毛发混合着特殊的丝线编织而成，纹路异常繁复，暗藏玄机。
就在这时，一只负责巡夜的猎犬从她身边跑过，对着远处的黑暗狂吠起来。
这一次，那犬吠声在她耳中不再是破碎的词句。
而是一句完整、清晰，让她浑身血液都为之冻结的话——
“左相谋逆，证在犬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