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淹死过一个人,大人们都说那是水猴子拖下去的。>只有我知道,
那人临死前紧紧抓住我的脚踝,被我用铁钩砸开了手。>后来每个暴雨夜,
窗外都有湿漉漉的脚印。>直到那晚,
一张泡肿的脸贴着窗户问我:>“那钩子…用着还顺手吗?”---那年夏天的热,
像一床厚重又湿透的棉被,沉沉压在我们槐树村头顶。空气凝滞不动,
带着池塘里翻涌上来的水腥气,腻乎乎地粘在皮肤上,甩也甩不掉。村里的狗都蔫了,
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肚皮急促地起伏。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着,那声音单调又尖利,
钻得人脑仁儿嗡嗡作响。池塘边那几棵歪脖子老柳树下,
算是全村唯一还残留着些许活气的地方。晚饭过后,男人们打着赤膊,
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脊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摇着破蒲扇,
扯着嗓门议论着谁家地里今年苞谷的长势。女人们则聚在稍远些的地方,
一边纳着鞋底或缝补着衣裳,一边压低了声音,交换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隐秘闲话。
我和几个半大孩子,二牛、狗剩、小丫,像泥鳅一样在大人腿脚间乱钻,追逐打闹,
时不时被谁家大人不耐烦地呵斥一声:“小兔崽子,消停会儿!热不死你!
” 身上全是汗水和尘土混合成的泥道子,黏黏的,但我们毫不在意,
只觉得这昏沉沉的夏日傍晚,就该这样闹腾着过。池塘的水面,
在沉甸甸的暮色里泛着一层油亮腻滑的光,墨绿墨绿的,深不见底。靠近岸边的地方,
漂浮着腐烂的水草和不知名的污物,散发出一种甜腻又令人隐隐作呕的腐败气味。
偶尔有气泡从水底咕嘟咕嘟地冒上来,在水面裂开,带起一圈浑浊的涟漪,
随即又被死寂吞没。“都离那水边远着点儿!
” 树根爷盘腿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竹凉席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
烟锅里的火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格外严肃。他那双浑浊的眼睛,
透过袅袅青烟,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沉沉的水面,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吃人的东西。
“水底下不干净,有水猴子哩!专等天黑透了,拖人下去垫背!”“水猴子?
” 狗剩胆子最小,立刻缩了缩脖子,往人堆里靠了靠。树根爷吐出一口浓烟,
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神秘感:“可不是!那玩意儿在水里劲儿大得很,
长得像人,浑身滑溜溜的长毛,爪子跟铁钩似的!拽住你的脚脖子,
任你是龙王爷转世也挣不脱!被拖下去的人啊…” 他顿了顿,
浑浊的眼珠扫过我们几个听得大气不敢出的孩子,“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
魂儿就被那水猴子扣在底下,永世不得超生,怨气重的,自己也会变成新的水猴子!
”一阵裹着水腥气的热风贴着水面吹过来,掠过我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脚脖子,总觉得那里凉飕飕的。池塘的水,那墨绿得发黑的深处,
仿佛真的有一双冰冷的、非人的眼睛,正贪婪地向上窥视着岸上鲜活的生命。
就在树根爷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像一把生锈的剪刀,
猛地撕裂了池塘边慵懒粘稠的空气!“啊——!”那声音来自水面方向,
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绝望,尾音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掐断,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摇动的蒲扇僵在半空,闲聊的嘴巴张着忘了合拢,
追逐的孩子们如同被冻住。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死寂被更巨大的嘈杂和混乱打破。
“谁?谁掉水里了?”“我的老天爷!快看那边!”“是……是水生!是水生啊!
”人群炸开了锅。男人丢了扇子,女人扔了针线,全都涌向岸边。
无数双眼睛惊恐地投向池塘中央。那里,水花剧烈地翻腾着,形成一个恐怖的漩涡。
一个身影,是村里的光棍汉水生,正在那翻涌的墨绿色泡沫中拼命挣扎!
他枯瘦的手臂疯狂地拍打着水面,每一次扬起都带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他的头时而猛地蹿出水面,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嘴巴大张着,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抽气声,却再也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浑浊的池水不断地呛进他的口鼻。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岸上的人群,
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和一种……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快!找竹竿!绳子!
”“谁会水?快下去救人啊!”岸上乱作一团,呼喊声、哭叫声响成一片。
有人慌慌张张地去找长竹竿,有人解下裤腰带想结成绳子,几个年轻后生焦急地脱着上衣,
可看着那疯狂翻腾、仿佛下面有巨兽在撕扯的水涡,又都犹豫着不敢立刻跳下去。
恐惧像冰冷的池水,瞬间漫过了所有人的头顶。我那时才十岁,个头矮小,
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混乱中,不知是谁在我背后猛地推搡了一把,我脚下一滑,
重心瞬间丢失!“噗通!”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了我,带着浓烈的腥臭和腐烂水草的味道,
猛地灌入我的口鼻。
、大人的惊呼、树根爷关于水猴子的恐怖描述……所有声音都被这黏稠的墨绿色世界隔绝了。
只剩下水流在耳畔沉闷的呜咽和自己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心跳。我惊恐万状,
手脚并用地胡乱扑腾,只想拼命浮上去。就在我的头好不容易再次冒出水面,
贪婪地吸入一口带着水腥味的空气时,左脚脚踝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像是被一把冰冷的铁钳狠狠夹住,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拖拽力,
狠命地将我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拉去!“啊——!” 我呛了一大口水,喉咙火辣辣的疼。
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慌乱中,我本能地低头朝脚踝处看去。浑浊的水流里,
一只泡得发白浮肿、指节粗大变形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脚踝!那绝不是活人的手!
指甲缝里塞满了乌黑的淤泥。顺着那只恐怖的手望去,
是水生那张因窒息和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他就在我下方不远处,
身体被水下的某种力量猛烈地拖拽着,嘴里不断冒出大串大串绝望的气泡。
他浑浊的眼珠向上翻着,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我!
那眼神里是濒死的疯狂和对生的最后一丝贪婪。他抓着我,是想把我当成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还是……想拖我下去垫背?!巨大的恐惧像水鬼的手,冰冷地攥紧了我的心脏,
几乎要把它捏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理智和思考。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身体因极度的惊骇和挣扎而剧烈抽搐。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我的右手在混乱的扑腾中,猛地在水底摸到了一样坚硬、冰冷、带着尖锐棱角的东西!
是钩子!一根沉在水底淤泥里的、废弃的大铁钩!也许是哪个捕鱼人遗失的,
也许是以前清理池塘的工具。它的把手粗糙,带着铁锈的腥气,但顶端那弯曲的钩尖,
在昏暗的水下,竟闪着一丝冷酷的寒光!没有一丝犹豫!
求生的疯狂念头瞬间主宰了我的全部意识!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动作,只是凭着本能,
用尽全身残存的、被恐惧激发出的最后力气,将那沉重的铁钩高高抡起!
冰冷的铁锈味混杂着水底的腐臭直冲鼻腔。然后,
对准那只死死箍在我脚踝上、如同来自地狱的惨白肿胀的手,狠狠砸了下去!“咚!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响,透过粘稠的水体传到我耳中,
像是砸在了一块浸透水的朽木上。铁钩的尖端似乎砸中了腕骨的位置。
抓着我脚踝的那股可怕力量,骤然松开了!那只浮肿惨白的手,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
软软地、无力地垂落下去,迅速被翻滚的墨绿色水涡吞没。水生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
那张因痛苦和绝望而扭曲的脸,那双死死盯着我的、充满无尽怨毒的眼睛,
被浑浊的池水彻底淹没。一串巨大的气泡从他消失的地方翻滚上来,在水面破裂,
留下几圈迅速扩散又迅速平息的涟漪,仿佛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句号。
岸上的喧哗声猛地灌入我的耳朵,伴随着剧烈的呛咳,我重新感受到了空气的灼热。
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上了岸。我瘫在滚烫的泥地上,浑身湿透,
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冰冷的池水顺着头发、衣角往下淌,
混合着我控制不住的眼泪和鼻涕。肺部火辣辣地疼,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浓重的水腥气。“娃!我的娃啊!” 母亲哭喊着扑过来,
把我死死搂在怀里。她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大口喘着气,牙齿格格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目光越过母亲颤抖的肩膀,
下意识地投向那片刚刚吞噬了水生的、此刻却诡异地平静下来的墨绿色水面。
水面漂浮着一些被搅起的污秽杂物,缓慢地打着旋儿。水底下,那只垂落的、惨白的手,
那双怨毒的眼睛,还有铁钩砸下去时那沉闷的触感和声音,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回放、放大。
“水生呢?捞上来没有?” 村长的吼声带着颤抖。几个水性最好的后生已经跳了下去,
在浑浊的水里奋力摸索着。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水面上,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水花被搅动的声音,沉重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终于,
一个后生猛地从水里冒出头,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找……找到了!
在……在水底树根那儿卡住了!”几个男人合力,才把水生的尸体拖上了岸。
他直挺挺地躺在泥泞的岸边,全身湿透,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和浮肿。
那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嘴巴大张着,塞满了乌黑的淤泥,眼睛依旧半睁着,
空洞地瞪着昏黄的天空,仿佛还残留着死前那刻骨的恐惧和不甘。最刺眼的是他右手腕处,
一个深可见骨的、不规则的巨大伤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边缘被水泡得发白,
正缓慢地渗着淡红色的血水,染红了身下的泥地。那伤口形状怪异,边缘带着撕裂的痕迹,
绝不像是溺水挣扎时被水底杂物划伤的。岸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声。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可怕的伤口。
树根爷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旱烟袋差点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那伤口,
又猛地抬头看向那片墨绿的池塘,嘴唇哆嗦着,喃喃道:“是……是水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