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铁砧上的温度
码头的风裹着河腥气扫过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黏糊糊的全是汗。
他首起身抹了把脸,看见陈猛正蹲在跳板尽头抽烟,晨光透过集装箱的缝隙落在他肩上,把工装外套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块浸了水的布,沉甸甸的。
“歇会儿。”
陈猛朝他扬了扬下巴,手里的烟蒂在风里抖了抖,“李哥说这批货不急,喘口气。”
林砚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跳板的木板被常年踩得发亮,边缘翘起块木刺,他用指尖抠了抠,木刺扎进指甲缝,疼得他龇牙咧嘴。
“笨死了。”
陈猛伸手过来,两根手指捏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拇指指甲在他指缝里刮了刮,木刺就掉了。
他的指尖带着烟味和铁锈味,蹭过林砚的掌心时,像被砂纸轻轻磨了下。
“谢了。”
林砚缩回手,往裤子上蹭了蹭。
陈猛没应声,把烟蒂摁在跳板的裂缝里,碾成一小团灰。
“你比我刚到码头时强。”
他忽然说,眼睛望着远处货轮的烟囱,“我头回扛钢管,走三步摔一跤,膝盖青了半个月。”
林砚想起陈猛胳膊上的疤,从手肘蜿蜒到手腕,红得像道没长好的伤口。
他比自己大三岁,却像比自己多活了十年,那些没说出口的疼,都藏在旧伤和磨白的裤脚里。
“老炮儿那时候总来码头找我。”
陈猛的声音很轻,被风刮得有点散,“提着个保温桶,里面是小米粥,熬得烂烂的,说‘猛子你慢点,钱是挣不完的’。”
林砚没接话。
他想起自己揣在裤兜里的木兔子,爹没喝酒时雕的,耳朵缺了块,是后来被爹摔的。
那时候爹还会笑着说“砚儿你看,这兔子像不像你娘”,后来就只剩酒气和拳头了。
“李哥说下午有批钢筋要卸。”
陈猛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比钢管轻点,但长,得俩人抬。”
林砚跟着站起来,膝盖“咔”地响了一声。
他昨天在修车铺磨了一下午废铁,现在腿肚子还在转筋。
陈猛看在眼里,往他手里塞了瓶矿泉水:“拧开喝,别省着。”
矿泉水瓶上凝着层水珠,林砚攥在手里,凉意顺着掌心往胳膊肘爬。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陈猛从床底翻出双半旧的劳保手套,说“戴着,别磨破手”——那手套明显是陈猛自己的,掌心磨出了洞,被人用同色的线补过,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比他那双捡来的胶鞋暖和。
中午吃饭时,李哥给每个人发了份盒饭,两素一荤,肉片肥得发亮。
林砚把肥肉挑出来,刚要扔进垃圾桶,被陈猛拦住了。
“扔了干啥?”
他夹过去,就着米饭嚼得香,“以前在垃圾站,能捡到块带肉的骨头就不错了。”
林砚愣住了。
他想起自己昨天在老刘废品站看到的,陈猛把收来的旧报纸仔细捋平,把变形的易拉罐一个个捏圆,连瓶盖都要拧下来单独装袋——原来这些精打细算里,藏着这么多他不知道的过去。
“你为啥总帮我?”
他忍不住问,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
陈猛扒饭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时,眼里的光被正午的太阳照得有点晃。
“老炮儿以前也总帮我。”
他说,“他瘸着条腿,还帮我扛过一百斤的纸壳,说‘人活着,不就互相搭把手吗’。”
林砚想起陈猛说过,老炮儿是去年冬天走的。
他忽然明白,陈猛守着那间破修车铺,不是为了等谁,是想把老炮儿给的暖,一点点递下去。
就像巷口那盏灯,老炮儿装的,现在陈猛天天擦玻璃罩,换灯泡,哪怕亮得昏黄,也得照着晚归的人。
下午卸钢筋时,出了点意外。
一根钢筋没绑牢,从卡车上滑下来,擦着林砚的肩膀砸在地上,溅起的铁屑崩进他的脖子。
他疼得嘶了一声,伸手去抠,却越抠越往里钻。
“别动。”
陈猛冲过来,按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的下巴,“仰头。”
林砚被迫仰起头,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能感觉到陈猛的指尖在他脖子上轻轻蹭,动作很轻,像在捏什么易碎的东西。
过了会儿,陈猛“啧”了一声,捏出点黑黢黢的铁屑:“好了,回去用碘酒擦擦。”
他的指腹带着点薄茧,蹭过林砚的皮肤时,留下串细碎的痒。
林砚低下头,看见陈猛的袖口卷着,那道红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像条醒着的细蛇。
“你脖子上咋有这么多小疤?”
陈猛忽然问。
林砚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确实有几片浅褐色的印子,是小时候被爹用烟蒂烫的。
“以前……不小心被柴火燎的。”
他撒了个谎,声音有点闷。
陈猛没再问,只是转身时,往他手里塞了块皱巴巴的纸巾:“擦擦汗。”
收工时,李哥多给了二十块钱,说是“辛苦费”。
陈猛数出一半递过来,林砚这次没推,捏在手里,指腹蹭过纸币上的纹路——比早上那九块钱更暖,带着点说不清的温度。
往回走时,路过张老三的废品站,卷帘门开着,黄毛正蹲在门口擦一辆破摩托车。
看见他们,黄毛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却没敢出声。
“他还敢来?”
林砚低声问。
“他敢来就得敢挨揍。”
陈猛的声音很平,“老炮儿说,对付疯狗,就得比他更横。”
林砚想起陈猛踹向敞怀男的那一脚,想起自己砸在黄毛胳膊上的钢管,忽然觉得这巷子的风里,除了机油味,还飘着点别的东西——不是怕,是硬气。
就像被陈猛磨尖的钢筋,看着不起眼,却能戳破所有虚张声势。
快到修车铺时,陈猛拐进了家五金店,买了瓶碘酒和一卷纱布。
“回去给你脖子换药。”
他把东西塞给林砚,“别感染了。”
林砚捏着那瓶碘酒,玻璃瓶子在掌心里沉甸甸的。
他想起昨天陈猛给的劳保手套,想起早上那瓶矿泉水,想起刚才捏出铁屑的指尖——这些硬邦邦的东西里,藏着的暖,比桥洞的棉被还实在。
回到修车铺,陈猛把钢筋卸在墙角,转身去烧水。
铁皮炉子“咕嘟咕嘟”响着,火苗舔着锅底,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的。
林砚坐在工具箱旁,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脖子上的红印。
陈猛端着热水过来,把纱布浸在水里,拧干了递给他:“先擦擦。”
纱布擦过皮肤时,有点疼,林砚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陈猛看在眼里,接过纱布,动作轻了些:“忍着点,不然发炎了更麻烦。”
他的手指离得很近,林砚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混着点机油和烟味,一点都不呛人,反而让人觉得踏实。
就像这修车铺的味道,闻久了,竟也成了能安心的理由。
“明天去老炮儿的侄女家。”
陈猛忽然说,往他脖子上涂碘酒,“她那有批旧零件,咱们去清回来,能卖不少钱。”
“老炮儿……是你师父?”
林砚问。
“算吧。”
陈猛的声音低了些,“他教我修车,教我怎么跟收废品的打交道,还教我……别学那些下三滥。”
林砚想起陈猛说过,老炮儿帮他看了三个月铺子,没收过一分钱。
他忽然觉得,这世上的暖,都是一辈辈传下来的,老炮儿给了陈猛,陈猛又分给了他,像巷口的灯,亮了一盏,又照着另一盏。
夜里,林砚躺在工具箱旁,听着陈猛翻东西的声音。
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看见陈猛从床底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些磨好的零件,码得整整齐齐的。
“老炮儿说,零件得磨得光滑,车才能跑得稳。”
陈猛的声音在黑暗里有点飘,“人也一样,得经点事,才能站得牢。”
林砚没应声,只是把那瓶碘酒放在枕边。
瓶身上还留着陈猛的指纹,指腹的纹路印在玻璃上,像朵开在硬壳上的花。
他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张老三会不会再来找麻烦,自己能不能学会修车,能不能在城里真正扎下根。
但此刻听着陈猛翻零件的轻响,闻着铺子里淡淡的机油味,他忽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今晚的月亮很亮,身边的人是暖的,明天醒来,还有活能挣钱,有饭能吃饱。
就像老炮儿说的,日子嘛,不就是一步步往前挪,互相搭把手,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