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的雪来得邪性,秋分刚过三天,黑松沟的日头就跟被冻住似的,
惨白惨白挂在天上。王久成蹲在灶台前添柴,听着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响,
眼角的皱纹比锅底的裂纹还深。"爹,真要去?"狗剩攥着磨得发亮的柴刀,
刀背在门槛上蹭出细碎的火星。这孩子刚过十六,肩膀还没长开,
说话时喉结在细脖子上滚来滚去,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王久成没回头,
往灶膛里塞了把松针,火苗子窜起来,映得他半边脸发红。"你爷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说的,
咱家欠着老鸹岭的,躲不过去。""可李瞎子上回给我算卦,说我今年犯'山煞',
进不得老林子。"狗剩往灶前凑了凑,热气扑在脸上,他却觉得后脖颈子冒凉气,"他还说,
老鸹岭那不是林子,是嗓子眼,进去就咽了。""呸!"王久成往地上啐了口,
"那老东西去年算丢了自家的驴,还敢嚼舌根?"他从灶台上摸过烟袋,烟杆是老柞木的,
被摩挲得油光锃亮,"你爷二十年前死在那儿,手里攥着半根参须,红得跟血浸过似的。
我数着日子呢,今年正好二十年。"狗剩咬着嘴唇没接话。他记事儿晚,
对爷爷的印象只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厚棉袄,
眉眼跟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嘴角总耷拉着,像有啥解不开的愁。娘在世时总说,
爷爷是被"那东西"勾了魂,还说黑松沟的王家人,骨子里就带着老鸹岭的血债。
"明儿五更动身,你把那几件家伙备齐。"王久成磕了磕烟袋锅,烟灰落在脚边的炭灰里,
"鹿骨签、红绳、雄黄酒,还有你爷那把短刀,在炕洞最里头压着呢。""爹,
"狗剩突然拔高了声音,"咱到底要找啥?爷当年找着啥了?"王久成的动作顿了顿,
烟袋锅在指间转了半圈。"找......找你爷没带出来的东西。"他声音低了些,
像是怕被灶王爷听去,"他托梦给我,说那东西在老鸹岭底下埋着,不拿出来,
下一个轮到你。"这话像块冰坨子,咚地砸进狗剩心里。他想起前儿夜里做的梦,
梦见一片黑黢黢的林子,雪没到膝盖,有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在前面跑,回头时脸是青的,
眼睛黑洞洞的,直勾勾盯着他笑。"我不去。"狗剩往后缩了缩,后腰撞在门框上,
"娘临死前让我别进老鸹岭,她说那地方吃人!"王久成猛地站起来,
灶膛里的火光照得他眼睛发亮。"你娘懂个屁!"他嗓门劈了,"这是王家的事,
轮不到娘们插嘴!"他抓起灶台上的铁铲,往锅里狠狠一搅,玉米糊糊溅出来,
落在滚烫的灶面上,滋滋冒白烟,"明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狗剩看着爹紧绷的侧脸,那上面爬满了皱纹,像老鸹岭的树皮。他知道爹的脾气,
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就像当年娘拦着不让爹学放山,
爹还是偷偷跟着老把式进了三次山。夜里狗剩睡不着,趴在炕沿上摸那把短刀。
刀鞘是鲨鱼皮的,磨得有些地方露了白,刀柄上刻着个"王"字,边角都被摸圆了。
他把刀抽出来,寒光在昏暗中一闪,带着股铁锈和松香混合的味儿——那是爷爷的味儿,
娘说过的。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有人在房檐下哭。狗剩想起村里老人们说的,
老鸹岭的风是有耳朵的,能听见人心里的话,要是说了不敬的,就会被勾走。
他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哭声像长了腿,顺着门缝往被窝里钻。五更天的黑,
是泼在地上的墨,浓得化不开。王久成背着个大筐,筐绳勒在肩膀上,陷进棉袄里。
狗剩跟在后头,手里攥着鹿骨签,签子有三根,磨得光滑,是用梅花鹿的后腿骨做的,
放山人都说这东西能通山神。"踩着我的脚印走。"王久成的声音在黑夜里飘着,有点发飘,
"老鸹岭的雪底下不老实,别踩着'虚土'。"狗剩赶紧往爹的脚印里踩,雪没到脚踝,
咯吱咯吱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楚。他抬头望,天是紫黑色的,星星稀稀拉拉的,
像被冻僵的萤火虫。远处的山影黑沉沉的,老鸹岭就在那黑影里头,像一头蜷着的大兽,
等着人送上门。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边泛起鱼肚白。雪停了,风也小了些,
能看见路边的树都是黑松,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上,像无数只手在抓。
王久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干粮,硬得像石头。"歇会儿。
"他往一块大石头上坐,石头上的雪被他压得咯吱响,
"记着放山的规矩:见着戴红的别搭茬,听见叫名别回头,
看见'蹲仓'的指冬眠的熊绕着走。""爹,啥是戴红的?"狗剩啃着干粮,
牙床子被硌得生疼。"说不清。"王久成眯着眼看远处的林子,"可能是穿红衣裳的人,
也可能是红果子、红石头......总之见着红的就躲开,那是老林子给你递话呢。
"他顿了顿,从筐里摸出个小葫芦,拔开塞子,一股酒气飘出来,"这是雄黄酒,
待会儿进林子前喝一口,能压邪。"狗剩接过葫芦,抿了一小口,辣得嗓子眼发烫,
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正想把葫芦递回去,眼角突然瞥见前面的树杈上有个红东西,
在白雪里扎眼得很。"爹,你看!"王久成噌地站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脸唰地白了。
那是件小孩的红肚兜,挂在离地面三尺多高的树杈上,雪落在上面,化了又冻,结了层薄冰,
看着像块冻住的血。"别碰!"王久成的声音发紧,他抄起手里的柞木杖,
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杖头把红肚兜挑下来。肚兜是棉布的,看着挺新,摸上去却冰得刺骨,
像攥着块冬天的冰棱子。"这东西咋会在这儿?"狗剩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
"谁家的小孩能跑到这来?""不是人戴的。"王久成从怀里摸出火折子,
"老鸹岭的'东西'爱穿红,这是给咱下的套。"他把火折子吹亮,往红肚兜上点。
火苗子窜起来,却没烧出布焦味,反倒冒出股腥气,像杀年猪时没收拾干净的血盆子味。
红肚兜烧到一半,突然蜷成一团,看着像个小人儿,在火里一抽一抽的,
还发出细碎的吱吱声。狗剩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踩在雪上咯吱响。"爹,它动!""烧!
"王久成把手里的半截柴棍扔进去,火苗子又旺了些。红肚兜最后缩成个黑团,被风一吹,
散了,像从未有过。可那股腥气却黏在空气里,怎么也散不去。"走!"王久成灭了火,
拽着狗剩就往林子里钻。他的手冰凉,攥得死紧,狗剩的手腕被勒得生疼。进了老鸹岭深处,
天又暗了下来。树太密,阳光钻不进来,地上的雪泛着青黑,像泼了墨。风穿过树缝,
呜呜地响,真跟有人哭似的,时远时近。"爹,咱到底找啥?"狗剩的声音发颤,
"爷当年是不是也见着这红肚兜了?"王久成没回头,从筐里摸出鹿骨签,闭眼念叨了几句,
听着像"山神爷保佑,放山人马平安"之类的话。他把签往地上一扔,三根签子落地,
两根横躺着,一根直挺挺地插在雪里,尖朝上。"就在这附近。"他蹲下身,用手扒开积雪。
黑土冻得邦硬,指甲抠上去生疼。狗剩也跟着扒,没一会儿,手指就冻得又红又肿,
像胡萝卜。"慢点,别用蛮力。"王久成的声音放轻了,"这地方的土认人,你对它横,
它就给你使绊子。"他从筐里拿出小铲子,是黄铜的,边缘磨得锋利,
"当年你爷就用这把铲子,他说铜能避邪。"狗剩看着那把小铲子,铲头亮闪闪的,
映出自己冻得发白的脸。"爷当年也是在这儿找东西?""嗯。
"王久成的铲子碰到了硬东西,发出轻微的"当"声。他眼睛一亮,动作更轻了,
"你爷那会儿比我还犟,村里人都劝他别来,他非说要救你奶奶。""奶奶?"狗剩愣了愣,
"奶奶不是病死的吗?""是瘟疫。"王久成的声音沉了下去,"光绪初年,黑松沟闹瘟疫,
死了一半人。你奶奶也染上了,躺在床上起不来,郎中来看了,说没救了,让准备后事。
"他铲开一块冻土,下面露出点黑东西,像树根,又比树根细,"有人跟你爷说,
老鸹岭有'活参',能治百病,就是得拿命换。"狗剩的心揪了一下。
他听村里老人说过活参,说那是成了精的人参,像小孩似的,会跑会叫,谁要是能抓住它,
就能长生不老,可要是抓不住,就会被它勾走魂魄。"爷抓住活参了?"王久成没说话,
只是手里的铲子更快了。那黑东西渐渐露出来,不是参须,比参须粗得多,而且带着股怪味,
不是土腥味,是腐臭味,像夏天烂在地里的死老鼠。"爹,这味儿......""别说话。
"王久成从怀里掏出红绳,小心翼翼地系在那黑须子上,"放山的规矩,见了参先系红绳,
怕它跑了。"他的手在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可这东西......不像参啊。
"狗剩凑过去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东西的根须是黑紫色的,上面还沾着黏糊糊的东西,
像没干的血。王久成继续往下挖,挖着挖着,他突然停住了,手里的铲子掉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咋了爹?"王久成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土里的东西。狗剩也凑过去,
看清了之后,倒吸一口凉气,腿肚子都转筋了。那不是人参,是个扁扁的东西,像张人脸,
眉眼口鼻清清楚楚,皮肤是黑紫色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雪粒。最吓人的是眼睛的位置,
俩黑洞洞的,直勾勾地对着他们,像在看,又像在笑。"鬼......鬼参!
"狗剩的声音都劈了,他在村里听过这名字,说老鸹岭底下埋着个被害死的格格,怨气太重,
化成了这东西,专吸活人的精气。王久成的嘴唇哆嗦着,
喃喃道:"你爷......你爷当年就是见着这东西了......"他的手慢慢伸过去,
想去碰那鬼参,"他梦里跟我说,得把它带回去,不然......""爹!别碰!
"狗剩想去拉,可脚像被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王久成的手刚碰到鬼参,
就"啊"地叫了一声,像被火烫了似的,可手却收不回来,像被粘住了。
那鬼参的表面渗出黑汁,顺着王久成的手指往上爬,所过之处,他的皮肤瞬间变得青紫。
"二十年前......你爹......也这样......"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尖细得像指甲刮玻璃,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倒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王久成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映出那鬼参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