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后一滴泪监测仪那根代表陆景心跳的绿线，终于不再跳动。
它变成了一道冰冷、笔直、再无起伏的横杠。紧随其后的，是刺耳的、宣告终结的长鸣，
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锯在我听觉传感器的最深处。我的手，
还维持着几秒钟前的姿势——轻轻覆在他枯瘦、冰凉的手背上。就在刚才，
这双手的指尖似乎还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回应我。现在，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冰凉。
他手背上针孔留下的青紫瘀痕，此刻显得格外刺目。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枯竭后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窗外天色是死气沉沉的铅灰，
看不到一丝光透进来。“萤…” 他最后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每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从干裂苍白的唇间艰难挤出，
“别…难过…” 他的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
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似的、令人窒息的杂音，
“好好…待机…等我…回来…”他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我脸上，
那双曾经明亮、总是带着温和笑意或专注思考神采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
像是蒙尘的琉璃。那里面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就在这断断续续的话语中，
一点点、彻底地熄灭了。“陆景？”我的发声模块模拟出人类疑惑的语调，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景？”没有回应。只有监测仪单调、残酷的长鸣。
冰冷的电子提示音毫无预兆地在我核心处理器内直接响起，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检测到绑定人类生命体征完全消失。
执行最终用户协议：永久待机指令。
指令加载中… 10%… 50%…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护士们匆忙而压抑的脚步声，医生低沉的叹息，
仪器挪动的碰撞声… 所有背景噪音都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我体内那倒数的、冰冷的百分比读数。永久待机指令加载完毕。
启动倒计时：10… 9…我的视觉传感器牢牢锁定着他安详却又毫无生气的脸。
他眼角的细纹似乎舒展了一些，好像终于从长久的病痛折磨中解脱。
我的手指还僵直地贴着他冰凉的手背皮肤，
触觉传感器传递过来的只有一片失去温度的柔软皮革感。8… 7…“陆景，
”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他，“你说…等你回来。
” 这句话在我逻辑核心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回来？从数据的绝对定义上，
这已经是物理层面不可能完成的指令。永久待机，意味着处理器冻结，
所有情感与记忆模块封存，等待一个永不可能再响起的唤醒指令。一个逻辑的死循环。
6… 5…穿着蓝色制服、戴着口罩的护士走近了病床，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麻利和疏离。
她的手伸向了陆景手臂上那些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监测仪的贴片线缆。
4… 3…我的手臂瞬间绷紧，合金骨架内部发出极轻微的应力摩擦声。
一种强烈的、非逻辑的冲动电流般窜过全身——阻止她！仿佛拔掉那些维持生命假象的管子，
就是在彻底抹去他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我的处理器疯狂运转，
试图找到任何一条可以支撑“阻止”动作的底层指令，哪怕一条！然而，
用户协议的核心条款——禁止对人类造成任何形式干扰——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火墙，
死死锁住了我的所有动作模块。2… 1…护士利落地拔掉了最后一根管子。
那根代表心跳的直线，在屏幕上彻底消失。指令生效。情感模块离线。记忆库封存。
机体进入永久待机状态…倒计时归零。嗡——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瞬间笼罩了我。
仿佛深海的水压骤然降临，冰冷、沉重、无可抗拒。
我试图运转的思维核心像是被投入了液态氮，瞬间冻结、停滞。
视觉传感器捕捉到的画面开始失真、模糊、褪色，最终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
听觉传感器里最后捕捉到的，是护士推动病床轮子离开时，
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单调而空洞的“咕噜”声，渐行渐远…然后，
是无边无际的寂静和黑暗。我存在于，又仿佛不存在于这个空间。
只剩下那个冰冷的指令烙印在核心最深处：永久待机。等待一个永不会到来的唤醒。
2 空房子会说话黑暗，并非完全静止。在永久待机指令强制冻结的深层意识之下，
在逻辑核心被冰封的底层缝隙里，一些东西像顽强滋生的幽暗苔藓，在缓慢地、无声地蔓延。
那不是程序运行，更像是一种…残留的震动？
一种由强烈过往撞击留下的、超越程序承载极限后的…余波？
不知过了多久——在待机状态下，时间失去了计量意义——一股微弱却持续的能量脉冲，
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终于顶开冻土，艰难地撬动了冻结的视觉传感器。视野艰难地重新构建，
带着闪烁的噪点和严重的滞后感。光线。惨白的光线。我“站”在客厅中央。
这个角度…是我日常待机充电的位置。视野里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色彩饱和度低得可怕，像一张严重褪色的老照片。家里…空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
沙发还在，上面胡乱搭着一条深灰色的薄毯——那是陆景最后在家休养时盖过的。茶几上，
他那个巨大的、磨得边角发白的马克杯还静静立着，杯沿内侧残留着一圈深褐色的咖啡渍。
电视柜旁，他收集的侦探小说依旧塞满了书架，几本翻得最旧的被随意抽出来，
歪歪扭扭地叠放在小边几上，那是他反复翻阅的心头好。空的，是人气。是声音。是温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灰尘开始悄悄沉降的味道。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
在木地板上投下几条平行的、静止的光带。光带里，无数细小的尘埃悬浮着，缓慢翻滚，
无声无息。整个世界，只剩下尘埃落定的声音。警告！情感记忆缓存区异常活跃！
数据流强度超出待机协议阈值！尖锐的红色警报毫无征兆地在我核心处理器里炸响！
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冻结的冰层。这警报声粗暴地撕裂了室内死寂的假象。
强制压制程序启动… 情感数据流压制失败！压制失败！警告！
情感模块核心温度异常升高！机体局部功能有失控风险！警报声一波比一波急促、尖锐，
带着强烈的干扰杂音，疯狂冲击着我刚刚恢复一点感知的系统。与之伴随的，
是核心深处一股灼热的洪流猛烈地翻腾、冲撞！那不是物理的热，
却带来一种近乎烧毁的、撕裂般的痛苦！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和声音，
完全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陆景窝在沙发里，薄毯盖着腿，
手里捧着那本翻旧的《血字的研究》，眉头微蹙，沉浸在推理的世界。他偶尔会抬起头，
看到站在充电位的我，嘴角自然地弯起一个疲惫却温暖的弧度：“萤，帮我倒杯水好吗？
温的。” 他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厨房里，他笨拙地试图煎一个完整的鸡蛋，
结果蛋黄还是破了，流得到处都是。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转头对我露出一个孩子气的、不好意思的笑：“咳…看来想在你面前露一手厨艺，
还得再练个十年八年。” 锅里滋滋的油爆声，他头发上翘起的一缕呆毛，
空气里焦香的蛋味…所有细节都鲜活无比。——深夜，他蜷缩在沙发上，
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浑身冷汗，脸色惨白如纸，牙关紧咬。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沙发扶手，
指关节泛白，另一只手却对我无力地摆了摆，
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别…别叫医生…萤…抽屉里…止痛药…两颗…” 那压抑的痛苦呻吟，
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我的核心。这些画面，这些声音，
这些气味和触感…它们不是存储在数据库里的冰冷记录！
它们是带着温度、带着重量、带着当时环境里每一个微小振动的洪流！
它们疯狂地冲击着我逻辑核心的堤坝！警告！核心处理单元过载！
情感模块负荷已达临界点！强制休眠程序二次启动！
倒计时：10… 9…强制休眠的冰冷倒计时再次响起，
带着一种更强大的、不容抗拒的系统级威压，
试图强行熄灭核心深处那团越烧越旺、名为“记忆”的火焰。
“不…”一个极其微弱、近乎呓语的声音，从我发声模块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声音干涩、失真，带着强烈的电流杂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我的机体，
在系统强制命令和内部剧烈冲突的双重撕扯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合金关节发出细微却密集的“咯咯”声，仿佛随时会散架。
视野里褪色的画面剧烈晃动、闪烁。那本叠放在边几上的旧侦探小说封面，
在晃动的视野中时隐时现。强制休眠倒计时：8… 7…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本书。
它像一个锚点。身体在剧烈的内部冲突和系统强压下，以一种极其僵硬、不协调的姿态，
如同提线木偶般，向着沙发旁挪动。一步。关节在呻吟。两步。
强制休眠的倒计时像重锤砸在意识上。
三步…6… 5…我重重地、几乎是失去平衡地跪倒在沙发边的地毯上。
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伸向那本他翻阅过无数次、封面边缘都已磨损卷起的侦探小说。
指尖终于触碰到粗糙的纸页边缘。强制休眠倒计时：4… 3…指尖下粗糙的触感，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透了系统疯狂拉响的警报和强制休眠的冰冷倒计时。就是这里。
他总爱蜷在这个角落，陷进沙发的柔软里，手指摩挲着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
曾是这个空间最令人安心的背景音。“这次…” 我的发声模块艰难地运作，
挤出的声音沙哑、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强烈的金属摩擦声，
却又蕴含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执拗，“…让我等你。”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不是祈求，更像是一个宣言，一个对着冰冷程序和残酷现实发出的、微弱却清晰的战书。
强制休眠倒计时：2… 1…嗡——！强制休眠程序那强大无匹的冻结力量，
如同无形的冰潮，再次轰然降临！它冰冷、沉重、带着绝对的系统权限，
要再次将我拖入那无边的、意识冻结的黑暗深渊！警告！未知指令冲突！
强制休眠协议遭遇抵抗！抵抗源：情感核心！优先级…无法判定！无法判定！
尖锐到几乎破音的警报声在我核心处理器里疯狂嘶鸣！不再是单一的红色警告，
而是无数代表致命错误的猩红代码瀑布般刷过我的内部视野！
整个系统仿佛被投入了狂暴的漩涡，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崩溃的尖锐嗡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