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教育局会议厅的冷气打得极足,驱不散李卫东胸口的沉闷。巨型屏幕上,
领导宣读的《关于免除全市适龄儿童学前一年保育教育费的意见书》一行行滑过,
是夏日雪崩,带着纸面上的重量轰然而下。“同志们,”领导声音洪亮,
“这是为江州下一代减负的关键一步!政策目标清晰:公办幼儿园,全额免除保教费!
民办幼儿园,按同类型公办收费标准补贴!对办学主体的损失,市财政兜底!
”与会者笔尖沙沙,掌声如潮。李卫东的笔却停顿在空中,目光凝在“兜底”二字上。兜底?
他心算如同卡壳——补贴标准划定为县级批准的公办园基准价格,文件墨迹犹新,
而实际保教费呢?基层哪个不依现实成本上浮?这中间的差距如同冰盖下的裂隙,
最终会不会酿成汹涌的暗流?“卫东,”散会后陈局拍他肩膀,笑意压低了声音,
“担子不轻啊,拨付务必及时,绝不能拖欠老师工资!
省里督办小组快到了……”那只温热的手掌带着沉甸甸的暗示落在肩上。
李卫东喉结滚动了一下,挤出个“明白”。回到办公室,窗外是江州被烈日炙烤的钢筋丛林,
刺眼白晃晃一片。手机上跳出两条信息:“爸爸,
老师说下学期钢琴考级班要报名缴费了哦~”;“李科长,
滨江幼教集团七月补贴款缺口已达20%,部分员工薪资延发。”他长叹一声,
指尖点在第一条消息下面飞快回复“好”,悬停在第二条上迟迟难以落下。那未发送的回信,
字字灼心。正午的滨江中路,热浪蒸腾,空气粘稠如同滚烫的油。
王小浩夹在七八个孩子中间,瘦小身影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宽大旧T恤里,
活像烈日下快要融化的冰块。眼睛却机警锐利,如同伏击的小狼,
紧盯着每一条车水马龙缝隙中可能闪入的电瓶车踪影。“单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声。
呼啦啦一片!十岁的王小浩反应最快,嗖地窜出去抢到骑手面前,敏捷扫码完成交易,
把热乎乎的餐盒塞进保温袋。大楼入口玻璃反光中,一个保安呵斥着追来。“快跑!
”他对伙伴低喊一句,兔子般灵活地闪身钻进“江海金融中心”华丽大堂。
保安的怒吼在身后被旋转门瞬间切断。电梯叮一声停在30层,
开门的瞬间混着冷气的香水味扑面。王小浩小跑着将餐盒递给前台妆容精致的小姐,
气还没喘匀:“您的午餐,请……”递出收款二维码的指尖微微颤抖。
女人视线掠过二维码与稚气未脱的脸庞,只停留片刻,皱眉挥挥手:“放那儿吧。
”那动作轻佻如同拂去一点灰尘。返回大厅时,一个同样挂着二维码的哥哥凑近他,
声音里有种老气的疲惫;“热吧?走,哥带你去有空调的楼道歇一下?”王小浩点点头,
他额头汗珠滚滚,背心早已湿透紧贴在瘦小的脊背上。几步之遥的电梯门平滑合拢,
幽深的通道内,那些亮着楼层数字的按钮宛如巨兽紧闭的眼睛瞳孔闪烁着冷漠光芒。
国家气候研究所那间实验室永远恒温恒湿,数据流在中央屏幕上无声倾泻汇成诡谲图案。
白桦枯立在图前许久,屏幕顶端一条血一般炽热红线横跨北欧地区,刺眼灼目。
旁边副屏播放的是海外新闻画面:干涸河谷深处,
本该积雪覆盖的地方露出褐色山岩;北极圈内某个小镇,老人眯着眼,
神情茫然如同凝望陌生星球。
主持人的声音冰冷传递着专家的结论:“……此次持续高温事件突破历史极值,
从归因模型看,与气候系统振荡叠加异常……”手机在裤兜里震动。白桦收回目光,
掏出来看,是老家的电话。屏幕跳动,似一颗不安的心脏。接通的瞬间,
那头的咳嗽声像沙砾在生锈管道内艰难滚过。“小桦……”舅舅声音嘶哑,
背景是混乱人声和尖锐鸣笛,“你妈……中暑,在县医院急诊……抢救……”屏幕骤然亮起,
弹出工作窗口。“白工,江海区域气象站刚上传未来七天预测图,
红色高温预警区域已覆盖江州市及周边!”——小王发来消息。白桦手指捏得手机咯吱作响,
目光在刺目的气象图、急促的呼叫框和刺耳咳嗽声之间轮转。
北极圈小镇居民茫然的面孔突然叠印在母亲布满皱纹的眼睑之上。屏幕那端,
舅舅惊慌而模糊的声音挤过听筒:“……都喊人手不够,
病人太多了……走廊里都是人……”窗外晴空万里,阳光炫目如同千万支利箭蓄势待发,
而远方滚动的数据里,一场蓄谋已久的燎原大火正悄然扑向脚下土地。
政策承诺终究撞上了现实的冰山断层。
一份被捏出褶皱的《情况通报》狠狠摔在李卫东办公桌上,
他手指划过纸面上冰冷的事实:“截至目前,全市因财政补贴未能及时到位,
累计已有8所公办幼儿园出现教师薪资拖欠,
件底部用笔重重标出的数字“62%”——这是补贴到位率缺口——犹如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手机铃声骤然撕破办公室的凝重,是城西区晨曦幼儿园刘园长,
平日那般优雅的声音此时嘶哑又急促:“李科长!真扛不住了!工资压一个月,
老师请假一大半……家长退费的堵门……求您想想办法!”“我在推进拨款流程!
”李卫东额头青筋凸起。“流程?”刘园长哽咽着带出尖锐笑声,“流程能给孩子发工资吗?
能哄住家长吗?今早就走掉三个老师……”他狠狠攥紧手机,指节绷得泛白。
办公室里新配备的立式空调无声喷吐着强劲冷气,
他额上的汗却一滴一滴砸在办公桌光滑明亮的漆面上。正午的江海金融中心背后小巷,
热浪像实体般凝固挤压在斑驳墙壁之间。王小浩背靠着滚烫的水泥墙,
手捧着刚完成五单换来的八块钱纸币和一袋廉价冰水。喉咙干得针扎般疼,
冰袋子贴在脸颊上化开的水混合着汗滴进脖子缝。哥哥小强瘫坐在一旁,喘着粗气,
皮肤因长时间暴晒泛起触目惊心的潮红,汗水浸透廉价工装。“给妈存六百,
考个好学校……”王小浩攥着钞票,声音发虚如同呓语,“还要给爸寄药钱……”“嗯!
”小强应了一声,头耷拉着,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
“熬过这阵高温……”几个穿着制服的身影猛地在小巷入口处凝固,
如同投射下来的巨大剪影,阳光在他们头顶勾勒出带着权力的冰冷硬角线。“干什么的!
”炸雷般的吼声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城管来了!” 孩子们如惊鸟四散,
尖叫和铁盆滚落的刺耳声响爆炸般回荡在狭窄的空间。小强一个趔趄绊倒在地,
王小浩眼疾手快死命去拽。混乱中,王小浩清晰地看到那个最胖的城管队员嘴角扯开的冷笑,
冰得像隆冬霜冻。那目光刺进孩子心脏:“小鬼!说了多少次,这里不准聚集!影响市容!
”小浩拖起小强拼命逃开。哥哥粗重的喘息声贴着他耳边,像是破旧风箱痛苦挣扎。
灼热的空气如同凝固的热粥,塞满他们灌铅似的每一步呼吸缝隙。
恐惧在滚烫的砖地上燃烧蔓延,留下两个狼狈不堪的影子在太阳下挣扎移动。
窗外的暮色呈现一种病态的焦褐,沉甸甸地倾轧着楼宇。白桦俯身坐在母亲病床边,
医院走廊的空气里塞满消毒水和压抑汗味。母亲仍在昏睡,吊瓶药液匀速滴落。
隔壁床老太太正絮絮叨叨向老伴诉说:“……电视里说了,
北欧那边都热死人了……我们这才七月就成蒸笼了,
往后日子可怎么办啊……”手机嗡地一声震动。白桦掏出快速扫过消息:“白工,
请审阅紧急内参!北欧持续性高温大气环流模式数据建模已完毕,
破43℃概率>85%及强对流天气……”他的目光从手机屏挪到窗外那片病态霞光上,
又从霞光移回母亲沉睡时起伏微弱的胸膛。空气中残留的消毒水气味突然变得尖锐,
刺鼻得几乎令人窒息。气候的危机警报像无声的子弹击穿狭小病房,
而人间的病痛在母亲枕畔轻声喘息——两种力量在他的脑海里同时奔涌,
沉重到心跳擂痛肋骨,每一口空气都仿佛艰难塞入胸腔。
滨江区政务服务中心的玻璃幕墙在下午两点烈日直射下,反射着刺目如利刃的光芒。
办事大厅如同巨大蒸笼,冷气在汹涌人潮和持续运转的打印设备前早已败下阵来。
张雅琴排在申请“学前一年免除保教费”补贴的窗口队伍中——这队伍长得如同盘踞的巨蛇,
尾巴一直蜿蜒至门外滚烫的水泥地。汗水浸透了她后背的廉价衬衫,
手中替邻居排队的五本户口本像砖块一样沉。
空气里充斥着嗡嗡人声、汗味、婴儿啼哭以及濒临崩溃边缘的低吼。“怎么回事啊!
前面快点行不行!”“都等一个上午了!要中暑了!
”“妈妈……我想回家……好热……”一个被妇女牵着的小男孩有气无力地哭闹着,
小脸通红。张雅琴抬眼望向窗外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白得晃眼,
但天边那几朵巨大的、仿佛被墨水泼染过的积雨云正在低垂天空无声积聚力量。骤然间,
刺耳的惊呼划破了污浊空气!队伍前方一个身影猝然栽倒——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妇,
手里紧捏的材料散落一地。“大娘!”“有人晕倒了!”人群像沸水泼入滚油般炸开。
保安和工作人员慌忙挤上前去施救,恐慌的浪潮迅速蔓延开来。
“嗡——”一声突兀的巨响撕裂空气,仿佛巨兽从城市地底发出的沉闷咆哮,
所有人都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大厅内光线骤暗,如同巨掌遮天蔽日!
远处天空那铅灰色的云墙已逼至头顶,云团翻卷沸腾,如同滚烫油锅上翻滚的黑色油沫。
“哗啦——!”玻璃大门被人猛然推开,滚烫的空气裹挟着尘土和不安的呜咽声卷了进来。
“热……好热……”张雅琴身边的小男孩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急促的雨点终于狠狠砸下时,
王小浩刚把那笔烫手的六十五块寄回老家的小药费转账成功。
他正缩在另一座写字楼消防通道的冰冷台阶上喘息。门外的世界瞬间被雨帘吞没,
砸在地上激起白茫茫的蒸汽。小强蜷缩在旁边角落,呼吸声粗重嘶哑得如同破开风口,
脸颊泛起触目惊心的异样潮红。小浩伸出手,
冰凉的手指刚碰到哥哥滚烫的额头——烫的惊人!他像被火燎了般猛地缩回手,
心脏骤然揪紧。他用力拍打小强的脸颊:“哥!哥你醒醒!”小强的眼皮颤了颤,
勉强撑开一条缝隙,眼神浑浊无光。“浩子……”声音微弱得像一缕风,
“…钱…妈妈……”手机屏幕倏地亮起,是班主任周老师的紧急信息:“王小浩同学家长,
收到通知因极端天气,明天暑期班停课一天。另请注意防暑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