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行里水晶吊灯泼下熔金般的光泽,空气紧绷得像是拉满的弓弦。“九百万一次!
九百万两次!”拍卖师的声音尖锐地刮过耳膜。我眼前只有展台上那块盈盈一汪春水的翡翠,
帝王绿,浓得化不开,是钱,是权势,是压垮竞争对手的最后一根稻草。
心脏狂跳着撞在肋骨上,“一千万!”槌音落定,嗡鸣瞬间席卷脑海,
眼前斑斓的色彩猛地坍缩,归于一片令人窒息的、带着霉味的黑暗。
身体像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得抬不起眼皮。
某种尖锐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味道固执地往鼻子里钻,混杂着泥土的潮气和稻草腐败的气息。
耳边听不真切,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一个微弱又紧绷的声音在呜咽:“……姐?姐?
……”“醒醒……阿姐你别吓我……”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小的,
像风中一点随时会熄灭的烛火。指甲在粗糙的土炕席上刮出沙沙的轻响。
像被无形的钩子猛地从冰冷的深水里拽出水面,我大口倒抽进带着霉味的空气,肺叶刺痛。
视线起初全是晃动重影的雪花点,好一会儿才慢慢凝实。视线所及,是光线黯淡的小屋,
土坯墙湿漉漉地爬着霉变的斑点,如同地图上无人踏足的禁地。屋顶铺着发黑的茅草,
漏下几缕浑浊的光柱,在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清晰可见,细碎,无序。眼皮很沉,
目光挪动得异常缓慢。那个呜咽声的源头就蜷缩在破炕的另一头,是个男孩。脸只有巴掌大,
下巴尖得能戳人,两颊深陷下去,衬得那对眼睛格外大,像两个黝黑无底的洞窟,
此刻盛满了惊惶的泪水。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裹在空荡荡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里,
像只风雨里瑟瑟发抖的幼鸟。男孩见我睁开眼,眼泪猛地夺眶而出,
小手死死攥住我冰冷的手指,嘴唇哆嗦着,
发出嘶哑的气音:“姐……你可算醒了……别不要阳阳……”秦阳,我的弟弟。
汹涌的记忆碎片如同冰锥,猛地刺穿了我的意识。我是……林薇?不,
此刻躺在这散发着腐烂稻草气味土炕上的是秦雪,一个刚满十八,被三百块彩礼钱压断脊梁,
吞服过量老鼠药而死的农村姑娘。那三百块,现在就在墙角那个陈旧的枣红木箱底下,
压着一张同样陈旧的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的收据:“兹收到陈家彩礼叁佰元整。
凭条收讫。执笔人:林强 1978年6月7日”“叁佰元”。这几个字仿佛烧红的烙铁,
烫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原主那个懦弱又愚蠢的灵魂,被这时代的“巨款”彻底摧毁了。
七十年代末,普通工人吭哧吭哧干一个月,血汗钱也不过三十块上下。三百?
那就是她卖命十年的价值!她选择了用一包黑市廉价的老鼠药结束这“不值钱”的生命,
把这绝望的债务和惊恐的弟弟,像烫手的山芋一样丢给了一个异世的灵魂。我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那些属于都市精英林薇的犀利和冰冷重新沉入眼底。
上辈子能把濒临倒闭的电子厂垃圾股炒成翻倍的财富传奇,这辈子,
用这双曾经点石成金的手,在这遍地都是机会的贫瘠年代捞起三百块,能有多难?“别怕,
阿阳,”我反手用力握住了那只小小的、冰凉且颤抖的手,力道平稳得不带一丝慌乱。
指尖触到的是粗劣布料下突兀分明的骨节。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奇异地稳定下来,
像强行摁住波澜的冰块,“姐没走,也不会有事。从今往后,姐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我顿了一下,眼睛落在那破败的屋梁上挂着的、沾满烟尘的旧蛛网,一字一句砸下去,
“欠别人的,姐会自己挣回来,一分不少!”秦阳愣住了,眼泪还糊在脸上,
那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被这骤然降临的冰冷笃定硬生生冲散了一些,只剩茫然无助。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小手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
顺着空瘪的胃囊向上缠绕,发出尖锐的嘶鸣。脑子里属于秦雪的记忆翻腾着,
搜寻这个家最后一点能入口的东西。灶屋角落藏着的半瓦罐红薯糙米混合的米粒,
半把发黄干硬的细挂面,一小块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盐粒子都渗出来的……腌萝卜疙瘩。
“阿阳,饿坏了吧?等着,姐给你弄吃的。”我挣扎着想下炕,身体却晃了一下,
一种大失血般的虚浮感让人心头发悸。这身体太糟糕了,空得像一张只剩骨架的皮囊。
原主恐怕把这残躯里最后一点生气都献给了那包黑色的毒药。原主是个懦弱的傻子,
可我林薇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我扶着冰冷的土坯墙慢慢挪进灶屋。
光线更加昏暗,唯一的窗口覆满了污垢。一口裂了细纹的大水缸,墙角堆着干燥的柴草。
我掀开米罐盖子,混合的糙米和红薯干碎散发出陈旧的谷物气味。米粒不多,浅浅一层底。
挂面躺在缺了口的陶碗里,黄瘦得像饿死鬼的头发丝。
肚子咕噜噜的哀鸣是眼下最现实的需求。我舀了半碗糙米,添水倒进豁口的铁锅里,
再掰下几条干硬的挂面扔进去同煮。灶膛的火苗腾起,映着秦阳眼巴巴蹲在旁边的瘦小身影,
那火光的暖意似乎能暂时驱散他脸上的惊惶。锅里的粥面混合物煮开,白色的米汤艰难翻腾。
我揭开装盐的小陶罐,里面的盐粒也少得可怜。挖出油纸里的腌萝卜疙瘩,用力剁碎一小块,
在锅里略略搅匀。很快,一股极其廉价却实实在在勾动馋虫的味道,
随着腾腾的热气弥漫开来——粗糙的粮食,发酵的咸菜混合着盐与火的原始召唤。盛出两碗,
没有油花,清汤寡水。秦阳早就捧着豁了边的粗瓷碗,坐在小木墩上,眼珠子几乎掉进碗里。
他拿起筷子,却忽然停下,迟疑地看着我,
怯怯地小声说:“姐……你也吃……”这孩子被扔怕了。我把碗沿凑近他干裂的唇边,“吃!
”语气不容置疑,“吃完这顿,姐才有劲给你弄下一顿好的。”他立刻埋头,
稀里呼噜地往嘴里扒着滚烫的米粥烂面,筷子带起的汤水滴到胸前补丁上也不管不顾。
饿怕了的孩子,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幼兽,终于找到了投喂的手,只有拼命吞咽才能确认安全。
我强迫自己咽下碗里毫无滋味的糊糊,每吃一口,身体对能量匮乏的痛苦就尖锐一分,
同时也感受到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量正缓慢地从胃部流向四肢。这三百块,
是悬在头顶的刀,更是刻在耻辱柱上的字,是那些旁观者眼中的笑料与活该。这笔账,
得连本带利算得清清楚楚,要让所有人睁大眼睛看着,看我秦雪,看我林薇,
怎么把这笔钱干干净净地揣回来!村子中心,临着坑洼主路,
有一排刷着早已褪色发白的宣传标语的灰砖房,那是公社供销社所在地,
也是这片乡土物资流转的心脏。油漆斑驳的木门敞开着,进出的社员不多,
偶尔能看到里面穿着灰蓝布衫、表情严肃的售货员在清点货架。
供销社大门边上一间独立的耳房,门口挂着块白底黑字的小木牌:“财务结算”。门虚掩着,
隐隐传来清脆连贯的算盘珠子的撞击声。
里面坐着这周围几十里田埂上最有脸面的几个人物之一——会计刘明才。
他掌管着整个公社供销社的“钱匣子”,油亮的中分发型一丝不苟地固定在微秃的头顶上,
身上那件涤卡中山装明显比其他社员新一些,
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属于“吃公粮者”的疏离。我推开那扇带着油污印迹的木板门。
“吱呀”声让里面的人抬起头。刘明才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厚厚玻璃底眼镜,
透过朦胧的镜片打量着突然闯入的人。看清是我,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本就向下的嘴角更向下扯了几分,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和被打扰的不快。
那镜片后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在我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衣襟上。“秦家丫头?
”他声音冷淡,手里的钢笔在账簿上不耐烦地点了点,算盘珠子也暂时安静了,
“这儿是财务室,不是你们小孩随便来的地儿。有啥事?”他刻意加重了“小孩”两个字,
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屋内的光线很暗,只有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些微天光。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老化、墨水以及一种属于狭窄空间和算珠油腻混合的怪异气味。
刘明才身后是一排漆色剥落的木柜,上面堆满了文件账簿。这个小小的角落,
象征着整个供销体系内那点珍贵的流通权力。我无视那冰冷逼仄的氛围,向前走了一步,
鞋底踩在掉光了油漆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闷响。目光直直地迎着刘明才镜片后的审视。
“我是秦雪。”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剔得很干净,打破了屋里那种装模作样的死寂,
“我来销账。”“销账?”刘明才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诞的笑话,
一声短促又充满蔑意的嗤笑从他鼻腔里挤出来。他向后靠在那张摇起来吱嘎响的木椅背上,
肥硕的手指带着极大的不屑在桌面上敲了敲,“开什么玩笑?你有钱?三百!
”他刻意地把那数字念得格外响亮,像甩出来两记耳光,“秦丫头,
公社刚开春进了一批紧俏的花布,也不过批下去二百七!你爹妈倒是埋得干净,坑自己不算,
还想拉着你弟一起跳?就你们家那点家底儿,”他上下扫了我一遍,
目光如同在评估一堆难以处理的残次品,“别说三百,能掏出三块,都算我老刘眼神不好使!
”那股浓重的轻蔑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污水泼过来。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恶意里混合着看透底牌的快意。“三百块?我看你还不如学学公社废品站的那些东西,
直接标个价,把自己论斤称了!兴许还能值个块儿八毛的!
”财务室那扇薄薄的木门没有关严实。门外供销社那半旧的柜台后边,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工装的女售货员,闻声悄悄向这边探了探头,
手里装模作样整理着柜台上的货品,眼神却黏在了门缝里透出的这场好戏上。
她那微撇的嘴角分明绷着一丝看好戏的窃笑。刘明才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
如同泼出一盆滚烫的垃圾:“要死就死透点!没死成就别赖着!
供销社门口那废品堆都比你干净利落!欠下这么大的饥荒,还有脸跑这儿来耍嘴皮子?
滚回你那土坯烂房去!别在这儿耽误工夫!”唾沫星子几乎喷溅到我的脸上。
属于原主秦雪残留的悲哀和绝望在这一刻被点燃,烧成了灼人的愤怒。
胸腔里那颗心脏先是骤然缩紧,随即又被一股冰冷的怒火死死攥住。
但我林薇的灵魂压住了所有失态的冲动。脸上甚至连丝毫的肌肉抽搐都没有。
所有的愤怒都被压缩成冰冷的内核,沉在眼底,冻住一切不必要的反应。我不退反进,
又向前跨了一步。木门发出的“吱呀”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我直直地钉在刘明才那张油腻发亮的桌子前,
距离近得足以看清他眼镜片后因错愕而放大的瞳孔和其中混杂的、更浓的鄙夷。“三百块。
”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刘明才那点唾沫星子未干的喧嚣。语调没有丝毫迟疑,
更无半分恳求讨饶的意味,就像在陈述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刘会计,烦你三天之内,
把这三笔钱理清楚。”我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带着一种平视的平静,
近乎挑衅地刺向他鼻梁上那对厚厚的镜片,“三天之后,我秦雪,亲自来取。
”屋子里骤然陷入了死寂。算盘珠子的余韵仿佛还悬浮在滞重的空气里,带着嗡鸣。
门口那探头偷看的售货员猛地缩回了脖子,像是被针扎了脚底。“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寂静。刘明才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紫红色的猪肝,
他那条肥壮的胳膊狠狠拍在桌面上,震得一个墨水瓶都跳了一下,盖子歪斜着溅出几滴黑墨。
“放屁!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他蹭地站起来,椅子腿在粗糙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尖叫。
“三天三百?你当公社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是你裤腰带里漏下来的?!
”他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烟臭味儿喷涌过来:“我告诉你秦雪!
就凭你?一个乡巴佬野丫头!毛都没长齐,就敢来老子这里撒癔症!别说三百,
你三天内能弄到三十块钱,我刘明才就倒着爬出这供销社!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他的吼声在小小的财务室里嗡嗡回荡,震得屋顶角落的蜘蛛网都似乎在抖动。
那张被油光和愤怒充斥的脸上,肌肉抽搐着,眼神里是愤怒,是居高临下的宣判,
甚至有一丝被蝼蚁挑衅权威的荒谬可笑。“赌?”我看着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不是笑,
更像冰刃出鞘前那一下微不可察的闪光。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愉悦,“刘会计倒是个爽快人。”我不再看他,
目光极其短暂地从他那张因难以置信而凝固的脸上移开,掠过桌上溅开的墨点,
扫过墙壁张贴着的几张字迹模糊的旧宣传画,
最终落在门口那块写着“财务结算”的木质小牌子上。“三日后晌午。”我吐出四个字,
不再浪费半分时间,甚至没有丢下任何多余的眼神,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供销社大堂里零星的几个社员和探头探脑的售货员,目光如同纷乱的碎片,
瞬间被我的背影甩在身后,变得模糊不清。刘明才暴怒的咆哮被关在门内,
只留下闷响:“疯了!简直是疯了!不知死活的货……”那叫骂声穿过不甚厚实的门板,
变得失真而遥远。夕阳金红色的余光斜斜刺入供销社老旧的木门,
落在布满浮尘和鞋印的水泥地上。我的身影逆着光走出去,在身后那片喧嚣和轻蔑中,
拉出一道沉默而笔直的线。村子唯一的杂货铺子铺面不大,斑驳开裂的木板门敞着,
柜台后放着几口蒙着尘土的玻璃罐,
里面零星躺着些发硬的糖果、捆着的盐巴和一些本地产的粗陋点心。
老板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常年被劣质烟草熏黄的手指在捻着草绳。
空气中浮动着干燥的粉尘、阴雨天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腥气。
三张薄薄的一毛纸币,边缘早已磨得起了毛絮,带着主人掌心的湿气,
轻轻放在那蒙尘的、边缘模糊的柜台上。老板那双浑浊的眼睛抬起,
隔着木框玻璃片扫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柜台上的钱。“老叔,要三毛茶叶。
”我用指尖在那三张纸币上点了点,声音平稳无波,“最下等的就行。
”老板那被皱纹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脸上没流露出半点多余的表情。他慢吞吞地转过去,
从那堆着各种杂物、同样灰扑扑的货架最底层摸索出一个瘪塌塌的牛皮纸包。那纸包皱巴巴,
表面印着早褪了色的模糊字迹。他解掉纸包口上那根细细的麻线结,
小心翼翼地用两指捻出小小一小撮茶叶。枯干蜷缩的茶叶梗如同失水的蜈蚣尸体,
混着大量碎梗末子。那灰褐色的碎屑像陈年的枯叶末,带着点劣质烟丝似的粗糙感。
他拿起柜台边上一个巴掌大的、同样灰扑扑、内壁沾满了茶垢的小纸袋,
将那一小撮枯干粗糙的茶叶小心地抖进去。三毛钱换来的茶叶如同尘土般卑微。
我捏紧了这个轻飘飘的小纸袋。家里那只黑沉沉的生铁大锅架上了土灶。
秦阳懂事地早早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墩上,小手攥着一把干透的麦秸引火柴,
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无声询问着。“添柴,烧火。”我的指令简洁干脆。“好!
”秦阳的声音立刻轻快起来,带着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欢快,
火石在他瘦小的指间“嚓”地一声擦出火星子,点燃了柔软的麦秸。
橙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灶膛里粗粝的柴草,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干燥的热气伴随着烟熏火燎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冷水倒进铁锅里,逐渐升温,水波晃动,
映着灶膛里跳动的火焰。我把整小包茶叶倒了下去。枯干的茶叶碎屑如同尘埃般散开,
沉浮在浑浊的水里,一股原始、粗糙、甚至带着点霉烂感的土腥味儿蒸腾起来,
没有任何迷人的香气,只有苦涩和寡淡。我弯腰,
从墙角柴草堆后面掏出一个小布袋子——秦雪娘生前留下的私藏,
里面是些茴香、花椒、晒干的橘子皮之类的粗糙香料。没有多少,但已弥足珍贵。
我捻出几粒茴香、几颗花椒、两小片干橘子皮,一股脑丢进锅里。
那股苦涩的土腥气被突如其来的辛香冲撞了一下,水汽氤氲中,
一种复杂而原始的味道开始在燥热的空气里弥漫开。没有酱油,也没有精制盐,
只有小半块粗盐疙瘩。我用沉重的刀背将它狠狠砸碎捣成粉末,加进锅里。
灶膛的火苗被秦阳调整得越发平稳,橙红色的火光在他小脸上跳跃,
专注得像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那口铁锅开始发出均匀而深沉的咕嘟声,
汤汁在缓缓翻滚中逐渐变成深沉的琥珀褐色,水汽蒸腾,
带起一股越发浓郁、奇异勾人的混合香辛料气息。
我用缺了口的竹筐盖住热气腾腾的大半锅“茶水”,把剩下的茶水过滤出来,
倒进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盆里晾着。
再拿出家里那个积了一层老垢、几乎看不出本来底色的铝制大水盆,
里面躺着四个坑坑洼洼、灰扑扑的鸡蛋——是秦雪娘生前养的那只瘦得可怜的老母鸡,
在她死后被秦雪含泪卖掉前,攒下的最后几个蛋。秦阳曾经偷偷去扒拉过鸡窝,
回来时眼巴巴地告诉我“只剩三个了”,而现在,它们都在水盆里。凉凉的井水泡着鸡蛋,
灶膛的余温烘烤着房间。水盆中剩下的那锅浓茶汤汁正一点点地失去灼热。秦阳蹲在水盆边,
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泡在水里的鸡蛋,又担忧地抬头看我:“姐,真的要煮掉?
……就这四个了……”“舍不得?”我弯下腰,往盆里注满了那已经变得温凉的茶叶水,
褐色的汁液瞬间浸没了蛋壳,“放心,明天早上,姐给你换四个更大更香的回来。
”褐色的汤汁浸润着洁白的蛋壳,氤氲的辛香气在小小灶屋里盘旋。
秦阳皱着小鼻子用力嗅了嗅,虽然还不太明白姐姐在做什么,
但信任让他把那点小小的忧虑压了下去。灶膛里的柴草早已烧尽,
只余烬堆里藏着暗红的热量,微温从灶台砖石的表面缓慢散发出来。
我将那盆泡在浓郁茶水中的鸡蛋,连盆一起稳稳架到灶台口那温热的铁锅圈上。
深褐色的水纹在盆沿下微微晃动。“好了,阿阳,睡觉。”我伸手拉灭了昏黄电灯绳,
小小的灶屋瞬间沉入朦胧的月色中。秦阳轻手轻脚地爬回土炕。他终究是个孩子,
白日里巨大的惊吓和饥饿被肚里那点热乎乎的食物暂时安抚下去,此刻倦意很快涌上,
小脑袋刚挨上硬邦邦的枕头就陷入了安稳的睡眠,只剩下均匀细弱的呼吸声。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月光和尚未散尽的、若有似无的辛香气混合在一起,
只有盆里茶汤偶尔发出细微的、如气泡碎裂般的“啵”音,提醒着时间的流淌。
这是第一个夜晚。离那三日之约还剩两天。天还没亮透,
东方只有一丝灰白勉强撕开浓厚的蓝色夜幕。灶屋已经弥漫开一股奇异浓烈的香气,
咸、辛、卤味杂糅着焦香,仿佛无形的手,蛮横地推开了板结的霉味和柴草的清苦,
直往人脑门里钻。那口铁锅再次架起,下面是熊熊燃烧的柴火。
锅内深褐色的汤汁正剧烈翻滚,咕嘟咕嘟如同烧开的地泉,
四个深褐色的鸡蛋在滚沸的汁液中沉沉浮浮。
表面的蛋壳颜色早已被卤汁浸染得极其深沉诱人,
丝丝缕缕的辛香料味混合着茶叶和酱油替代物经高温熬煮后爆发的独特浓香,
霸道地充斥着小屋的每个角落。秦阳是被这浓烈的香气从深沉的梦乡里硬生生拽出来的。
他像只被食物的本能唤醒的小猫,一下子就从炕上弹坐起来,顶着蓬乱的头发,
大眼睛迷迷糊糊却又格外亮地寻向灶台的方向,
贪婪地吞咽着空气中那从未闻过的、令人疯狂分泌唾液的味道。我抄起长柄铁勺,
用力撇开翻滚的泡沫,从滚汤里捞起那四个圆滚滚、沉甸甸的鸡蛋。
它们表层沾着棕红色的卤汁,还冒着浓白的蒸汽,香气更是扑面而来。烫得很,
我把它们丢进一个缺口的瓦碗里。水汽和汁液滴落,更催发出一阵更浓的异香。
秦阳已经溜下炕,迫不及待地凑近碗边,小嘴微张,口水几乎要滴下来。
饥饿的火焰在那小身板里再次燎原。我拿起一个鸡蛋,那烫意传递到掌心。
对着碗沿“咔哒”两下,褐色的蛋壳轻易碎裂剥开。内里的蛋清凝固得恰到好处,
色泽呈现一种温润细腻的棕黄色,像是浸润了琥珀的光泽,质地比普通水煮蛋更加结实,
更奇妙的是表面布满棕色的冰裂纹状纹理!
丝丝缕缕的复杂香气从这破碎的蛋身、从那深达蛋白内部的纹路里不断渗出,钻入鼻腔深处,
勾引得胃液都在灼烧。我剥掉大半个壳,将露出的那部分微微透着棕黄的蛋白递到秦阳面前,
香气直冲他的鼻子。“尝尝?”我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度。秦阳根本等不及我说完,
小心翼翼地凑近,试探着用牙尖飞快地在温热的蛋白上咬了一小口。只一下,
那双大得惊人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姐……姐!”他语无伦次,
声音因为嘴里塞着东西而含混不清,但那迸发的狂喜和不可置信的光芒完全无法遮掩,
“好好吃!怎么会这么香!这么咸!还有还有……那个味道……”他猛地又低头,
像只饿惨了的小狼,顾不得烫,大口咬了下去,腮帮子立刻被鼓得满满,幸福得摇头晃脑,
眼睛里全是陶醉的光。锅里剩下的褐色汤汁还在翻腾浓缩,色泽越发深沉油亮。
灶膛里添了几根柴,火光跳动。我看了一眼窗外,
远处供销社那褪了色的灰砖墙角刚从晨霭中冒出来。时间到了。供销社大门刚刚打开。
空气里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清冽和尘土味。门前那片半干半湿的泥地,还没踩上几个脚印。
我把一张陈旧的、腿脚不稳的三条腿小木桌在供销社大门侧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支棱起来,
离那条坑坑洼洼的主路不远不近。桌上,一个破边的粗陶罐子敞着口,
里面盛着刚刚出锅的二十来个茶叶蛋。蛋壳被滚烫的卤汁浸染成深沉的棕褐色,
表面还带着湿润的光泽,热腾腾的咸香、辛香混合着浓郁的茶叶和香料气息,如同带着钩子,
极其蛮横地、毫无遮挡地肆意扩散开来。
第一个被这股浓烈奇香勾住的是个挑着空箩筐下地的中年汉子。他顿住脚步,
用力吸了吸鼻子,困惑地左右张望,目光最终锁定了小木桌和那只盛满“不明之物”的陶罐,
以及站在桌后那破衣烂衫、面无表情的姑娘。“这……这是卖啥?蛋?”他狐疑地凑近两步,
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那味道太霸道,钻得他舌根底下都是口水。“茶叶蛋。
”我言简意赅,“五分一个。”“五分?!”汉子惊愕地扬起了浓厚的眉毛。
这个价格顶破天了!供销社里一个普通的煮鸡蛋最多两分钱!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瘪着的钱包,连连摇头,挑起扁担就要走,“抢钱哪……”然而,
他脚步只是迟缓了一下,鼻翼却不受控制地猛烈翕动着,
那奇特诱人的香气仿佛缠住了他的腿。他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拉拽住,脖子僵着走开了几步,
终于还是没能抵住本能,猛地回过头。“真……真香成这样?
让、让俺闻闻是啥味……”他像是说服自己一般嘟囔着,鬼使神差地又折返几步,
凑近那腾腾冒热气的罐子口,狠狠吸了几口那浓郁勾魂的奇异肉香辛香卤味。
仿佛被这气息猛地冲昏了头,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两下,最终,
抵抗的念头在铺天盖地的香气诱惑下全线溃败。“娘的!吃个新鲜!”汉子啐了一口,
像是赌气一般,从油乎乎的旧手绢里艰难地捻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分纸币,啪地拍在桌上,
“给俺一个!”随即又小心翼翼地补充,“得给俺挑个大的啊姑娘!”我拿起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