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黄时,抬轿的曲三折了腰。这腰是二十年来被轿杠啃出来的。轿杠是枣木的,油亮沉重,
压在他肩胛骨上,日复一日,磨出一层乌黑的老茧。曲三的脊背弯成一张弓,
似乎随时要把那杠子射出去,可终究只是沉沉地驼着,像负着一座看不见的山。
他抬的是那种老式青呢小轿,轿帘上绣着褪色的缠枝莲。京城胡同里,轿子渐稀了,
如同深秋树上最后几片叶子,摇摇欲坠。曲三的腰弯得愈深,脚步却稳当,一步踏下,
石板上仿佛印出一个凹痕,又悄然弥合。坐轿的常是些遗老,闭着眼,身子随轿子微微摇晃,
偶尔撩开帘缝瞥一眼外面飞驰而过的“洋车”——那四个轮子、方头方脑的怪物,便哼一声,
重重摔下轿帘。“曲三,稳当!”轿中人赞道。曲三不答,只更沉下肩,腰弓得更深些。
他懂这赞许的分量,像懂肩上轿杠每一处油亮包浆的由来。胡同墙根的青苔湿漉漉的,
吸着他鞋底带起的尘土,也吸着轿子吱呀的叹息。洋车越来越多,
喇叭声像洋人打嗝般突兀而傲慢,撕开胡同晨昏固有的寂静。曲三的活计,
如同他脊背上日渐增厚的茧皮,一日硬似一日,也一日少似一日。
他蹲在胡同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等活,看着那些洋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阵呛人的尘土。
尘土里裹着煤烟味,一种陌生的、钢铁的腥气。他儿子曲大,就在这样一辆洋车屁股后面跑,
替人擦车。那车通体乌黑,锃亮,像个巨大的甲虫伏在路旁,
曲大瘦小的身影在那乌亮庞然之物旁,显得渺小卑微。他擦得极仔细,
油污的布头在冰冷的铁壳上反复游走,偶尔偷眼觑一下车窗里模糊的人影。“爹,瞧见没?
”曲大歇息时凑过来,眼睛亮得惊人,手在裤子上蹭着机油,“这铁家伙!跑起来,
风都追不上!比咱那轿子强百倍!”曲三喉咙里咕哝一声,像含了块老痰。
他摸出腰间别着的短烟袋,铜锅已磕碰得坑坑洼洼,烟叶塞得紧实。他用力吸了一口,
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直冲脑门,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
他浑浊的眼掠过儿子年轻而亢奋的脸,投向远处。远处,又一辆洋车驶过,
像一头蛮横闯入的怪兽。“抬轿,是侍候人,”曲三终于哑着嗓子开口,
烟从齿缝里丝丝缕缕漏出,“擦车,就不是侍候人了?都是下贱的营生。
”曲大脸上的光瞬间黯了,像被一盆冷水浇灭的火炭。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只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阴沟里,溅起一点浑浊的水花。他转身,
又向那辆乌亮的甲虫跑去,脊背挺得直直的,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悲壮的姿态。
曲三望着儿子的背影,觉得那腰杆子挺得过分直了,直得有些硌眼,像根刚硬的新竹,
硬生生插进他这弯了几十年的老朽残躯旁,扎得他心口生疼。终于有一天,
主顾拍着曲三瘦硬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舍与怜悯:“老曲啊,
如今世道不同喽!我府上也置了辆汽车,往后……怕是少劳烦你了。
”主顾递过来几块用红纸卷着的银元,纸红得刺眼,像刚剜出的血肉。
曲三的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才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指节粗大变形的手,
接过了那几块冰凉沉重的银元。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终只是深深弯下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腰,脊梁骨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那红纸卷着的银元,硌在他掌心的老茧里,像烧红的烙铁。他慢慢走回家。
胡同两旁的墙壁似乎更高了,挤压着狭窄的天空。他路过儿子常去擦车的街口,
看见曲大正对着一个坐汽车的人点头哈腰,脸上堆着一种曲三从未见过的、过分灿烂的笑,
那笑容像一层油彩,浮在年轻的脸庞上。曲三别开眼,加快了脚步,
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枣木轿杠沉甸甸的压痕,只是如今这压痕下面,只剩一片空茫的虚空。
没了轿抬的日子,时间变得粘稠而滞重。曲三像一头被拔掉了挽具的老牛,
困在他那间低矮、终年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烟叶气息的小屋里。他坐在门槛上,
对着院子里那根光溜溜的枣木轿杠出神。那杠子立在墙角,像一截枯死的树干,
曾经油亮的光泽蒙上了一层灰。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里空空荡荡,
再没有那沉甸甸的铜头烟袋锅了——它连同他最后几件还算体面的衣裳,
早已送进了当铺高耸的柜台后面,换成了维持肚皮不瘪下去的糙米和咸菜疙瘩。
屋外的世界却愈发喧嚣。更多的洋车在胡同口呼啸而过,鸣笛声尖锐得如同鬼叫,
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一种更庞大的怪物——“公共汽车”——也闯了进来,
笨拙地在狭窄的胡同里挪动,车身刷着刺目的黄色,像一条巨大的、臃肿的虫子,
喷吐着浓黑的烟雾,将曲三门前那点可怜的光线都遮蔽了。灰尘和煤烟无孔不入,
钻进他破旧的门窗缝隙,落在他的碗沿上、枕头上,落在他枯槁花白的头发里。
曲三咳嗽起来,声音空洞,带着破风箱的嘶哑。他望着窗外那巨大黄虫缓慢蠕动的背影,
浑浊的眼里映不出半点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他感到自己正被这日新月异的世道一点点碾碎、扬弃,像墙角扫出去的一撮灰尘。
连那根陪伴了他半生的枣木轿杠,也沉默地立在阴影里,
似乎一同被这喧腾的“新”彻底遗忘了。曲大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身上的油污气味却越来越重,那是机油混合着洋车特有的铁腥气。
他的头发学着时新的样子抹了油,向后梳得溜光,说话也带了些怪异的腔调,舌头卷着,
仿佛含着块热洋芋。“爹,您还守着那破轿杠子当宝呢?”一次晚饭时,
曲大扒拉着碗里稀薄的菜粥,眼睛却瞟着窗外刚驶过的一辆汽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瞅瞅外头!那才是活路!抬轿?那是老棺材瓤子干的营生!早该埋进土里了!
”曲三端着粗瓷碗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粥溅到他布满裂口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抬起浑浊的眼,死死盯着儿子那张被所谓“新气”熏染得有些陌生的脸。那溜光的头发,
那卷着的舌头,那眼中闪烁的对“旧物”的鄙弃,像一把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埋进土里?”曲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你吃的米,
你身上这件洋布褂子,哪一样不是这‘老棺材瓤子’用轿杠子压弯了脊梁骨换来的?
那铁壳子轱辘车,它认得你是谁?能给你养老送终?”“养老送终?
”曲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霍地站起来,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指望它?
还是指望您这抬轿的老黄历?”他年轻的脸因为激动和某种被戳破的羞恼而扭曲着,
“您就抱着您的轿杠烂在这屋里吧!外头天地大着呢!”他猛地转身,
带倒了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凳子,头也不回地冲进越来越密的雨帘中,
身影迅速被灰暗的雨幕吞噬。门被摔得山响,破旧的窗棂嗡嗡震颤。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又急又密,像是老天爷也在捶打这间摇摇欲坠的老屋。
曲三僵在原地,碗里剩下的半碗冷粥映着他瞬间苍老得如同朽木的脸。他佝偻着背,
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枯枝般的手,扶起那张被儿子带倒的破凳子。
冰凉的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渗进来,一滴,两滴,沉重地砸在他花白凌乱的头发上,
再顺着深深的皱纹沟壑蜿蜒流下,如同浑浊的老泪。那夜之后,曲大再没回来。
小屋彻底空了,只剩下曲三和那根孤零零立在墙角的枣木轿杠。他变得愈发沉默,
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只对着那轿杠枯坐,眼神空洞地穿透破败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