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真冷啊。不是那种刺骨的一激灵,而是缓慢、粘稠、带着咸腥的恶意,
像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缠绕着你的四肢百骸,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往肺腑深处挤。
意识被这无边的冰冷和沉重撕扯着,模糊又清晰。眼前没有光,
只有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幽蓝。耳朵里灌满了沉闷的呜咽,
那是海水在颅腔内横冲直撞的声音。偶尔,一丝微弱的光线穿透厚重的黑暗,
映照出细小的气泡,它们翻滚着,争先恐后地向上逃窜,
奔向那个我永远也回不去的、有空气的世界。身体在往下沉,越来越快,越来越深。
海水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胸腔,心脏每一次挣扎的搏动都牵动着撕裂般的剧痛。
肺里火烧火燎,渴望着空气,却只吸进更多冰冷腥咸的液体,
引发一阵阵剧烈的、无声的呛咳。喉咙和鼻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咸涩。力气在飞速流逝,
挣扎变得微弱而徒劳。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一幅画面却异常清晰地撞了进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上——不是冰冷的海底,
而是温暖到刺眼的灯光。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折射在昂贵的香槟塔上,流光溢彩。林国栋,
那个我叫了四十年父亲的男人,穿着挺括的西装,满面红光,志得意满。
他一只胳膊紧紧搂着一个年轻娇媚、穿着亮片裙的女人,
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杯金黄色的香槟。他咧着嘴,笑容得意而扭曲,嘴唇开合,
声音穿透冰冷的海水,带着令人作呕的醉意和狂喜,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好!好!
这赔钱货终于死了!省下那笔嫁妆,正好给咱儿子换辆顶配的跑车!哈哈哈哈!”那笑声,
张狂,刺耳,带着卸下负担的巨大喜悦,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濒死的灵魂深处。
赔钱货。省嫁妆。跑车。每一个字眼,都带着血淋淋的倒钩,
将我最后一丝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对所谓亲情的愚昧幻想,撕扯得粉碎。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滔天恨意和极致冰寒的力量,猛地在我残破的胸腔里炸开!
“叮——”一声清脆的、瓷器轻轻碰撞的脆响。尖锐,突兀,瞬间撕裂了所有幻象。
眼前刺目的香槟塔、林国栋那张令人憎恶的笑脸、冰冷窒息的深海……如同破碎的镜面,
哗啦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喧嚣。温暖得令人窒息的水晶灯光,
流淌着浮华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奶油蛋糕、醇厚的红酒、以及昂贵香水混杂的气息。
轻柔的爵士乐在背景流淌,却压不住满堂宾客虚伪的谈笑声。
巨大的落地窗映出外面城市璀璨的灯火,将厅内金碧辉煌的装饰衬得更加奢靡。
我穿着一条缀满碎钻的白色抹胸小礼服,僵硬地站着。手里沉甸甸的,
正端着一个精致的高脚杯,里面盛满了深红色的液体,像凝固的血。杯壁冰凉,
刺着我掌心残留的、属于深海的幻觉寒意。目光所及,是巨大的香槟塔,
在灯光下折射着刺目的光晕。塔顶的泡泡还在不断地破裂、升腾,发出细碎的声音,
像极了海水里那些逃窜的气泡。“晚秋?发什么呆呢?
”一个熟悉到令我骨髓发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还有一丝被当众怠慢的不悦。我猛地抬头。林国栋。他就站在我面前,不到半米远。
四十多岁,保养得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考究的深色西装,
脸上堆着公式化的、属于成功人士的笑容。他手里也端着一杯红酒,微微侧身,
示意着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人。那男人油头粉面,穿着骚包的浅色西装,
眼神轻浮地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嘴角挂着自以为是的笑意,朝我举了举杯。“快,
”林国栋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和催促,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给你未来丈夫,王少,敬一杯酒。别傻愣着,让人家看了笑话。”未来丈夫?王少?敬酒?
这四个字眼组合在一起,像一串点燃的引信,
瞬间引爆了我灵魂深处那个刚刚被海水浸泡、又被毒言刺穿的巨大火药桶!一股滚烫的岩浆,
混合着深海最底层的寒冰,猛地冲上我的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轰鸣。
水、窒息的绝望、那张在香槟塔前狂笑的扭曲脸庞、那声刺耳的“赔钱货”……所有的一切,
都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张虚伪的、颐指气使的脸彻底点燃!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冰渣摩擦般质感的冷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溢出。
林国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听清,或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微微蹙眉,
眼神里的不悦加深了,带着警告的意味,压低了声音:“晚秋?听话!”听话?这两个字,
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残存的、属于“林晚秋”的怯懦上。“听话?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虚伪的谈笑背景音,
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刚从地狱归来的平静,却又蕴含着即将爆发的毁灭性力量。我的目光,
不再是过去四十年里那种温顺的、带着讨好和不安的躲闪,而是像淬了寒冰的刀锋,
一寸寸刮过林国栋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惊愕而微微变形的脸,最后,
落在他那只端着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上。就是这只手,
曾经签下无数将我推向深渊的协议;就是这只手,
在我母亲病榻前冷漠地拂开她求救的指尖;就是这只手,在我绝望跳海时,正搂着情妇,
为我的“消失”而欢庆举杯!所有的理智,所有重生后想要徐徐图之的念头,在这一刻,
被这赤裸裸的、试图再次将我推入火坑的“命令”,烧成了灰烬!去他的徐徐图之!
去他的虚与委蛇!我要他现在就痛!要他立刻就知道,
那个可以随意揉捏、予取予求的“赔钱货”林晚秋,已经死了!
死在了四十岁生日那天冰冷的海底!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就在林国栋脸上那虚伪的慈父面具即将彻底碎裂,
在他眼底的警告即将化为暴怒的前一瞬——我动了。端着酒杯的手腕猛地一扬!
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深红色的酒液,在璀璨的水晶灯光下划出一道决绝而暴烈的弧线,
像一道猩红的血瀑,
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泼在了林国栋那张写满错愕和即将喷发的怒火的脸上!“哗啦——!
”液体泼溅的脆响,清晰得如同惊雷炸裂!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喧嚣的宴会厅,
瞬间死寂!轻柔的爵士乐还在不合时宜地流淌,但所有虚伪的谈笑都消失了。几百道目光,
带着震惊、错愕、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们父女身上。
深红色的酒液顺着林国栋精心打理的发丝、额头、眉毛、鼻梁、脸颊,狼狈不堪地往下流淌。
昂贵的西装前襟被染湿了一大片,深红刺目,如同刚被捅了一刀。
几滴酒珠挂在他僵硬的嘴角,滑稽又狰狞。他整个人彻底石化了,眼睛瞪得溜圆,
眼白里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表情扭曲得像是见了鬼,
又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我撕碎。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想过,
自己那个温顺得像绵羊一样的女儿,会有如此疯狂、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感受到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的颤抖,那不是害怕,是极致的亢奋和毁灭带来的战栗。
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缓缓放下了空掉的酒杯,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优雅的余韵。
玻璃杯底轻轻磕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环境里,
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迎着林国栋那足以杀人的、震惊到失语的暴怒目光,
我微微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个冰冷却又异常清晰的弧度。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爸,
”我甚至刻意加重了这个称呼,让它听起来充满了讽刺,“别急着安排我的‘未来’。
”我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他脸上肌肉的剧烈抽搐,欣赏着那深红酒液还在狼狈地往下滴落。
然后,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丢下那句足以将他打入深渊的话:“公司过去三年的账目,
包括您‘特别处理’过的那几笔海外投资,所有原始凭证和备份,
我都已经……妥善保存好了。”轰——!这句话,比刚才那杯泼在他脸上的红酒,
威力大了何止百倍千倍!林国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刚才因暴怒而涨红的脸,
此刻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在剧烈地哆嗦。他眼里的滔天怒火,
被一种更深的、更原始的恐惧瞬间取代,那是一种秘密被当众戳穿、根基被瞬间动摇的惊骇!
他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吸气声,
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周围的死寂被打破,
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如同蜂群炸开般的嗡嗡议论声。
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惊愕、难以置信、幸灾乐祸、恍然大悟、深沉的算计……无数道目光,
瞬间从看戏变成了审视,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林国栋惨白惊惶的脸上。那个油头粉面的王少,
早已吓得缩到了一边,脸色煞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没有再看林国栋一眼。
目的已经达到。当众的羞辱,致命的威胁,足以让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寝食难安,如履薄冰。
这,只是开始。我挺直脊背,无视周围所有复杂的目光,踩着脚下那双细跟的水晶鞋,
像一个刚刚打赢了一场生死之战的将军,在死寂与惊骇交织的注目礼中,一步一步,
从容而冰冷地,走出了这片金碧辉煌、却早已腐朽恶臭的浮华之地。身后,
是林国栋失魂落魄、被红酒污了满身的狼狈身影,以及彻底炸开锅的宴会厅。深渊的序幕,
由我亲手拉开。接下来的日子,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无声的硝烟。林家别墅成了风暴中心。
林国栋暴怒过,砸碎了书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对着紧闭的房门咆哮,
用尽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这个“逆女”、“白眼狼”、“疯子”。他试图找我,
想用父亲的权威、用断绝关系、用剥夺一切来威胁恐吓。可惜,他连我的影子都摸不到。
那个怯懦的、渴望父爱的林晚秋,已经永远沉在了冰冷的海底。我搬出了林家,
住进了一间安保严密的顶层公寓。深居简出,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蜘蛛。但无形的丝线,
早已悄然织开。我重金聘请了最顶尖、背景最深、嘴巴最严的财务审计团队和商业调查团队。
他们像最精密的仪器,在绝对保密的状态下,
开始悄无声息地切割、剖析林氏集团庞大躯壳下隐藏的所有脓疮。与此同时,
一个更隐蔽的指令,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
传递给了某位在东南亚有着特殊能量和渠道的“中间人”。时间,
在表面的平静和暗地的汹涌中滑过。转眼,便是林国栋五十大寿的日子。地点,
依旧是林家那间奢华到极致、能容纳数百人的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巨大的鎏金“寿”字高悬在主背景墙上,红得刺眼。
空气中漂浮着名贵雪茄、高级香水、珍馐美馔混合的奢靡气息。舒缓的古典乐流淌着,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林国栋穿着量身定制的深紫色唐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脸上重新堆起了那种属于成功人士的、略带矜持的笑容。他端着酒杯,在宾客间游走,
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和祝福。仿佛几个月前那场生日宴上的惊天丑闻,从未发生过。“林董,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 “林总,精神矍铄,事业更上一层楼!” “恭喜恭喜,
林家基业长青!”虚伪的颂扬声此起彼伏。林国栋矜持地点头,微笑,举杯致意。
他似乎又找回了掌控一切的感觉。那个“不孝女”的威胁,或许已经被他暂时抛到了脑后,
或者,他自信地认为,那些所谓的“备份”证据,在他强大的关系网和财力运作下,
早已不足为惧。宴会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司仪满面春风地走上台,
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宣布:“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林董的千金——林晚秋小姐,
为父亲送上寿礼!恭祝林董福寿安康!”掌声,带着好奇、探究、看好戏的复杂意味,
响了起来。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宴会厅入口处。厚重的雕花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我出现了。不再是几个月前那身缀满碎钻的纯白小礼服。今夜,
我穿着一袭剪裁极尽利落的黑色丝绒长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像一片沉静的、带着寒意的夜幕。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妆容极淡,唯有唇上一抹冷调的正红,
如同雪地里冻凝的血珠。我手里捧着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楠木礼盒。木料是极上乘的,
纹理深沉内敛,打磨得光可鉴人,在璀璨灯光下泛着温润而厚重的光泽。
盒子四角包着暗金色的金属饰件,正中系着一条同样质地的暗金色丝绸缎带,
打成一个简洁而庄重的结。整个礼盒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近乎肃穆的古意,
与这喧嚣浮华的寿宴格格不入。我的脚步很稳,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回响。所过之处,前方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如同摩西分开了红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