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后的考场，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
老旧吊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着，叶片搅动空气，发出疲惫不堪的嗡鸣，却吹不散一丝令人窒息的燥热。汗味、油墨味，还有那种被无形压力蒸腾出来的、属于少年人的焦虑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伏案的身影上。
黑板右上角，鲜红刺眼的“1”字如同一个滴血的伤口，那是高考倒计时最后一天的数字。旁边模糊的粉笔字迹——“沉着冷静，认真审题”——早已被无数次的擦拭揉搓得面目全非。
讲台上，几大摞模拟试卷堆叠成摇摇欲坠的小山，无声地诉说着过往日日夜夜的鏖战。空气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而紧绷，如同无数根即将崩断的弦。监考老师背着手在狭窄的过道里踱步，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神经绷得比考生更紧。
林默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凉的桌沿，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汗水却不受控制地沿着鬓角滑落，痒痒地钻进衣领。他死死盯着试卷上那道立体几何题，图形在眼前扭曲、旋转，像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
辅助线？空间向量？昨天小测验那鲜红刺眼的分数——48分——和数学老师毫不留情的点名批评，又一次狠狠撞进脑海：“林默！又是你！平行班都垫底，你还有脸打瞌睡？这基础题都错，高考指望什么？”
那一刻，教室里针落可闻，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窃笑和无数道微妙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背上。吊车尾……这个标签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此刻，试卷上那些冰冷的铅字符号，仿佛都扭曲成了嘲讽的鬼脸。
胃里一阵熟悉的绞痛骤然袭来，他下意识地用握笔的手死死顶住腹部，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黑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向上缠绕。他闭上眼，试图驱散眼前的眩晕，却只是让那窒息感更加清晰。时间在滴答声中无情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绝望彻底吞噬时，桌子的边缘，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摩擦震动。
一块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白色橡皮，被两根纤细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的手指，轻轻推了过来，停在了他摊开的试卷边缘。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血液在瞬间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令人眩晕的虚脱感。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僵硬，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猛地抬眼，撞进同桌苏晓的视线里。她并没有看他，只是微微偏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的试卷上，脸颊因为闷热而泛着自然的红晕，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她的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粒灰尘，仿佛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同学间的援手。
那一瞬间，林默几乎要溺毙在一种不真实的狂喜里——苏晓……她看到我的困境了？她……是在帮我？
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块救命的橡皮上。纯白的橡皮表面，靠近边缘的地方，清晰地写着一个名字。不是苏晓。
是沈曜。
两个字，工整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优等生的凛冽气息。
荒谬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那点可怜的狂喜火星。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大脑一片空白。沈曜？怎么会是沈曜？苏晓的橡皮上，为什么会写着沈曜的名字？
一个念头，带着微弱的、不合时宜的热度，猛地窜了出来：难道……是苏晓……她喜欢沈曜？所以才会在橡皮上写他的名字？而这块橡皮……此刻递给了我？一种巨大的、近乎亵渎的荒谬感攫住了他。心脏在短暂的狂喜过后，被更沉重的自我否定狠狠砸中——怎么可能？我算什么？一个在及格线上挣扎的吊车尾，一个在角落里无人注意的影子，怎么可能和沈曜的名字出现在同一个关联里？这念头本身就荒唐得可笑！
然而，另一个细小的、不依不饶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患得患失的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万一呢？万一……真的是某种暗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苏晓她……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目光如同探针，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再次投向苏晓的侧脸。他试图在她专注的神情里，在她微微抿起的唇角边，在她握着笔的稳定姿势中，捕捉到一丝一毫与“沈曜”这个名字相关的羞涩、慌乱或者别的什么证据。
没有。什么都没有。
苏晓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题目里，眉头微蹙，眼神清澈专注，只有笔尖在纸上流畅书写的沙沙声。那专注的姿态，纯粹得如同一泓深秋的湖水，映不出任何暧昧的涟漪。林默的心，在短暂的狂跳和荒谬的揣测之后，像一颗被抛入深井的石子，带着无休止的回响，沉入了冰冷刺骨的现实。
就在这场数学考试前半小时的走廊里，苏晓靠着冰冷的瓷砖墙，避开拥挤的人流。她从笔袋里拿出这块崭新的橡皮，指尖微微发烫。犹豫了一下，还是用细细的铅笔，在橡皮边缘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沈曜”两个字。笔尖划过橡皮表面，发出轻微的、令人心安的摩擦声。写完，她飞快地用指腹蹭了蹭那清晰的凹痕，仿佛要抹去一点过于直白的心事，脸颊飞起淡淡的红晕，然后迅速将橡皮塞回笔袋。
这只是一个隐秘的寄托，一个无人知晓的习惯动作。后来，当她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林默脸色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时，一种单纯的、近乎本能的同学善意涌了上来——这个总是很紧张、在角落里沉默的男生，看起来快撑不住了。于是，她几乎没怎么思考，就把手边这块能擦去错误的橡皮推了过去。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橡皮上那个名字，会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