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碗磕在桌沿,发出沉闷的轻响,碗里浓白的汤晃荡着,几乎要泼溅出来。
张宇的指尖有点发凉,不是因为汤的热度消散了,而是因为齐芸靠得太近。
她身上那股甜得发腻的香水味,混合着厨房炖煮的烟火气,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勒得他有些窒息。“哥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羽毛搔刮着耳膜,
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亲昵,却又冰凉地钻进骨头缝里,“汤好喝吗?
”张宇的视线被迫聚焦在她凑近的颈侧。她今天穿了件领口稍大的针织衫,
细腻的皮肤下是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她的动作,一根细细的银色链子从领口滑出,
末端悬着的,不是常见的宝石或吊坠,而是一个小巧的、扁平的金属圆盒,
盖子微微掀开一道缝隙。缝隙里,是他自己。一张小小的、被裁剪过的照片,嵌在里面。
照片上的他,穿着去年生日时那件灰色毛衣,背景是他公寓的阳台。
他甚至不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来,
瞬间冲散了汤水的暖意。张宇胃里一阵翻搅。“芸芸!快看芸芸又在给哥哥喂爱心汤了!
”“啊啊啊磕死我了!芸芸看哥哥的眼神拉丝了!”“日常羡慕宇哥,这是什么神仙表妹啊!
”“芸芸的项链坠里是不是有东西?放大看看!”“卧槽!好像是宇哥照片?这也太甜了吧!
锁死锁死!”平板电脑就放在餐桌另一头,屏幕亮得刺眼,花花绿绿的弹幕疯狂滚动着,
几乎要盖过直播间里齐芸精心布置的“温馨”背景——墙上挂着好几张放大的合影,
全是他们俩,张宇的笑容在那些照片里显得僵硬而不真实;餐桌上铺着心形图案的餐垫,
连牛排都被齐芸切成了规整的心形。一切都像一个精心搭建、供人观赏的甜蜜牢笼。
张宇猛地别开脸,试图挣脱那种黏腻的窒息感。他动作幅度太大,手肘撞到了汤碗的边缘。
“哗啦!”精致的白瓷碗应声摔落在地毯上,没碎,但碗里温热的汤泼洒开来,
在浅色的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难看的污渍。几块炖得软烂的排骨滚了出来,
沾上了绒毛。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直播间里的背景音乐还在欢快地流淌,
弹幕却诡异地停顿了半秒。齐芸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她微微歪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
看不清眼里的情绪,只有嘴角那抹弧度,还固执地维持着,像画上去的一样。“哥?
”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点疑惑,又像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委屈,“你怎么了?
汤……不合胃口吗?” 她微微倾身,想去收拾地上的狼藉。那瞬间的靠近,
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甜香,
还有她颈间那个晃动的、嵌着自己照片的坠子——像一根烧红的针,
猛地刺穿了张宇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压抑了三年的恐惧、厌恶、愤怒和一种被彻底侵犯的窒息感,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够了!”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声音拔得很高,
尖锐得完全变了调,盖过了直播间还在播放的背景音乐,盖过了一切。“齐芸!
你到底有完没完?!”张宇的手指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直直地指向那个还在闪烁的平板屏幕,又猛地指向齐芸颈间那个该死的项链坠,
“你每天搞这些恶心的直播!监视我!偷拍我!把我像个展览品一样挂在这里!
你是不是有病?!”“疯病!”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宣泄和残忍的鄙夷,“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受够了!离我远点!
滚!给我滚!”死寂。直播间彻底死寂了。弹幕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背景音乐不知何时也停了。公寓里只剩下张宇粗重的喘息声,
和他自己话语在空气中留下的、令人难堪的尖利回响。齐芸维持着半蹲的姿势,
手僵在离那片汤渍几厘米的地方。她没有抬头,长长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她整张脸,
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沉重得能砸出坑。
地毯上那摊汤水的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外扩散。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她才极慢、极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委屈。
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空白。像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精致人偶。她的眼睛,
直勾勾地看着张宇,那里面空洞得可怕,深不见底,仿佛两个能把所有光线都吸进去的黑洞。
张宇被她看得心头猛跳,刚才那股暴怒的火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齐芸却轻轻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动作从容得诡异。她没有再看张宇一眼,
也没有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她只是抬起手,纤细的手指异常稳定地抚上了颈间的项链,
指尖在那个嵌着照片的小圆盒上极其温柔地摩挲了一下,然后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
盖子合拢了。接着,她转身,走向门口。脚步很轻,很稳,没有一丝迟疑或留恋。
她拿起挂在玄关衣帽架上的薄外套,那外套看起来空荡荡的,像裹着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
“砰。”门关上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张宇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像一尊被遗忘在冰天雪地里的石雕。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及地毯上那片不断蔓延的、温热的汤渍,无声地嘲笑着刚才失控的一切。巨大的落地窗外,
城市的灯火辉煌依旧,却再也照不进这间骤然失去温度、只剩下无边死寂的屋子。三年。
时光的刻刀,在张宇身上留下的是狼狈的痕迹。曾经意气风发的棱角被磨得粗糙黯淡,
眼下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青黑,
那是无数个在铁窗后辗转难眠、被悔恨和恐惧啃噬的夜晚留下的印记。
站在监狱那扇沉重的、象征着自由与隔绝的铁门外,天空是铅灰色的,
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空气闷热潮湿,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像一层撕不掉的囚服。
自由的气息本该是甜的,此刻却混杂着铁锈、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般的绝望。
他拎着那个简陋的、装着全部家当的编织袋,茫然四顾。这座城市的天际线更高了,
也更陌生了,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灰暗的天光,刺得他眼睛发酸。手机是崭新的,
里面只有几个出狱前登记的必要号码。
他像一个被硬生生拔除根系、又强行塞回陌生土壤的植物,无所适从。他需要工作,
需要住处,需要重新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然而,
当“张宇”这个名字出现在任何一张登记表上时,带来的只有冰冷的拒绝和毫不掩饰的避忌。
那些或审视、或厌恶、或带着一丝廉价怜悯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
密密麻麻地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张宇?泄露核心算法给竞争对手那个?
啧…抱歉,我们这里庙小。”“有案底?还是经济重罪?不行不行,风险太大了,
你找别家看看吧。”“坐过牢啊……我们这儿都是正经生意,影响不好,你懂的。
”每一次碰壁,都像在提醒他,那个“泄露商业机密”的烙印有多深,有多烫。
他一遍遍试图解释,声音从急切到嘶哑,最后只剩下无力的沉默。
他当年负责的项目核心防火墙代码,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出现在对手公司的新产品里,
所有的证据链都完美地指向了他。百口莫辩。他甚至不知道是从哪一环开始崩塌的。
是那份不该由他经手却莫名出现在他邮箱里的最终版方案?还是那个在庆功宴上,
他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后却毫无记忆的夜晚?巨大的、无法挣脱的冤屈感,
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三年的刑期更让人窒息。而在这片窒息的黑暗里,一个名字,
一个他刻意封存、不敢触碰的名字,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齐芸。
那个被他当众斥为“疯子”、摔门而去的表妹。他听说了。零星的、碎片化的信息,
像冰冷的雨点砸进他死水般的生活里。“齐芸?‘灵犀科技’那个美女CEO?我的天,
简直是传奇!白手起家,三年时间把公司做到独角兽级别!
”“她公司的‘心网’AI防御系统,现在是业界标杆!听说核心算法壁垒高得吓人,
没人能破,也没人知道怎么来的。”“啧,漂亮又有能力,关键还年轻,
追她的人能绕科技园三圈吧?不过听说她特别冷,油盐不进,一心扑在事业上,
像没有感情的机器。”每一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张宇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那个记忆中偏执、病态、眼神空洞的女孩,和如今传闻中光芒万丈、高不可攀的科技新贵,
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巨大的落差带来的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那个坠子里嵌着他照片的齐芸,真的消失了吗?还是……蛰伏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当年项目泄密……那完美得无懈可击的栽赃……会不会……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天色愈发阴沉,
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发出沉闷的咆哮,如同巨兽压抑的喘息。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瞬间就连成了线,继而变成了倾盆的雨幕,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噪音。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张宇单薄的出狱衣物,寒意刺骨。
他狼狈地躲进公交站台狭窄的遮雨棚下,雨水还是斜扫进来,
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那个破旧的编织袋。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
就在这时,刺目的车灯穿透厚重的雨幕,由远及近。一辆线条流畅、哑光黑的豪华轿车,
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行到站台前方不远处,稳稳停下。雨水冲刷着它光洁的车身,
更显出一种低调而冷硬的质感。车窗是深色的,像一块墨色的冰,完全看不清里面。
张宇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死死地盯着那辆车,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无法模糊那个可怕的猜测——是她!
车门无声地向上旋开,像某种机械羽翼的展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鞋。精致的高跟鞋,
鞋尖锋利,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却纤尘不染。笔直的西裤裤线,
利落得像刀锋。然后,一个身影从容地探身出来。伞“嘭”的一声在雨中撑开,
像一朵骤然绽放的黑色花朵,隔绝了倾泻的雨水。伞沿微微抬起。齐芸。真的是她。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周围形成一道流动的水帘。她站在水帘之后,隔着几米的距离,
隔着倾盆的暴雨,静静地看着他。三年时光,在她身上仿佛只是拂去了尘埃,
露出了内里更为璀璨、也更为冰冷的本质。曾经那刻意甜腻的妆容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干净、几乎看不出修饰的素颜。眉目清晰,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淡粉。
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
一身剪裁精良、质地考究的黑色西装套裙,勾勒出干练而疏离的轮廓。她站在那里,
像一尊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冷冽的黑曜石雕塑。没有笑容,没有愤怒,
没有久别重逢的任何情绪。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寒潭,
清晰地映出张宇此刻全部的狼狈——湿透的廉价衣物,佝偻的姿态,茫然惊恐的眼神,
还有那个沾满泥水的破旧编织袋。她的目光,平静地、没有任何温度地扫过他,
如同扫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那目光里,没有任何一丝张宇预想中的恨意、嘲讽或是快意。
只有彻底的、纯粹的漠然。正是这种彻底的漠然,
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张宇感到刺骨的寒意和灭顶的绝望。他感觉自己在她眼中,
比地上的积水还不如。那三年牢狱,那些挣扎痛苦,那些无处申诉的冤屈,在她眼里,
似乎从未发生过,或者,根本不值一提。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齐芸撑着伞,
朝他走近了一步。高跟鞋踩在水洼里,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敲打在张宇紧绷的神经上。
她停在他面前,伞微微倾斜,为他遮挡了部分瓢泼的雨水。距离很近,
张宇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其清淡的冷香,像雪后松针的气息,
与他记忆里那甜腻的香水味截然不同,更冷,更遥远。“张宇。”她的声音响起,
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AI合成的标准发音,“好久不见。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张宇的心上。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
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巨大的屈辱感、对现实的无力感、以及对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齐芸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她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脸,
看着那双深不见底、映不出自己丝毫倒影的眼睛,最后一道名为“尊严”的堤坝,
在生存的绝境和巨大的恐惧面前,轰然崩塌。“噗通!
”膝盖重重地砸在湿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冰冷的雨水和地面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裤料,刺进骨头缝里。张宇仰着头,
雨水混合着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分不清彼此。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乞求,
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暴雨中显得微弱而绝望:“芸芸……芸芸!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当年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
我不该那么说你……求你……求求你……”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肮脏的积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看在……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看在……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求你了!芸芸!
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给我一个机会……求你了!
”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卑微地匍匐在她昂贵的鞋尖前,
像一条在泥泞中濒死的蠕虫。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冤屈,在生存的本能面前,
都变得毫无意义。他只想抓住眼前这根唯一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
可能蕴藏着致命的毒刺。时间在暴雨声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跪伏在地的身影,也冲刷着伞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齐芸垂着眼,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张宇额头抵着肮脏的地面,看着他因为恐惧和寒冷而无法抑制的颤抖。那眼神,
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又像是在欣赏一幅意料之中的、早已描绘好的画面。终于,
那两片颜色浅淡的唇,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不是嘲讽,不是怜悯,
更不是旧情复燃的喜悦。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带着某种奇异满足感的微笑。
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雨幕造成的错觉。她微微弯下腰,动作优雅而克制,
丝毫没有沾染地上的污浊。一只手伸了过来,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透着健康的粉色。这只手,稳稳地、有力地握住了张宇冰冷湿透、还在剧烈颤抖的手臂。
她的掌心是温热的。这突如其来的、与冰冷外表截然相反的暖意,让张宇浑身猛地一颤,
如同被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雨水模糊的视线里,撞进齐芸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她脸上那抹奇异的微笑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温和的平静。“起来吧,哥。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
像是初春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下,涌动着的未知暗流。“地上凉。
”那声久违的、带着一丝亲昵的“哥”,像一把生锈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