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母亲偏心到什么程度?七岁那年,灶屋里烟熏火燎,空气厚重得能攥出水来。
我蹲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眼巴巴望着阿娘枯瘦的手。那只手,骨节粗大,
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正握着一把豁了口的旧铁勺,
在锅里搅动翻滚的米汤和蔫黄的菜叶子。小弟天赐赖在阿孃腿边,哼哼唧唧地嚷饿。
阿娘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挤出近乎谄媚的笑纹,弯腰从灶台角落积满油垢的小陶罐里,
颤巍巍摸出一个沾着草屑的鸡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阿娘飞快地瞟了我一眼,
眼神像被火烫了一下,随即严厉地剜了我一下。我立刻缩回脖子,
死死盯着自己磨破的旧布鞋尖,只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她小心翼翼地把鸡蛋在灶沿上磕开,
剥出光滑圆润的蛋白,那点温润的白色在昏暗油灯下像一小块月亮。
她迅速将整个白煮蛋埋进小弟碗底稀薄的米汤里,用菜叶严严实实盖住。“喏,吃吧,乖仔。
”她把碗递给天赐,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天赐吸溜吸溜喝起来,
浑然不知碗底的“珍宝”。灶膛火光映在阿娘脸上,暖意一丝一毫也落不到我身上。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胃里空落落地搅着,
嘴里泛起米汤的寡淡酸气和鸡蛋清冷的腥味。那股腥味,从此像一根无形的刺,
深深扎进了我七岁的骨头缝里。十年光阴,足以让女娃抽条成沉默寡言的少女,
也让那份苦涩发酵成一股不认命的硬气。
割猪草、砍柴、挑水、洗衣……我是家里会喘气的物件。吃饭时,
我的位置在离门最近的角落,油星子永远漂在阿孃和天赐那边。偶尔的荤腥,
阿娘的筷子会精准地夹到天赐碗里:“我仔念书费脑子,多吃点。”我埋头扒着糙米饭,
从不开口。开口只会招来阿娘尖利的训斥:“女娃家,吃那么好做啥?横竖是别人家的人!
”我唯一的光,是学校那几本薄薄的课本。家里没钱买灯油,我就蹲在灶膛前,
借着将熄未熄的暗红火光看书,眼睛被烟灰呛得流泪。天赐有时会来捣乱,抢书踢我,
阿娘看见了,顶多不痛不痒地说一句:“莫弄坏了你姐的书!”我只能默默抢回书,
用袖子擦掉泥印,指甲掐进手心。中考放榜那天,暑气蒸腾。
我攥着那张薄薄却仿佛有千钧重的录取通知书——青石镇高中!全县最好的高中!
汗水浸湿了纸的边缘,指尖冰凉。我一路小跑回家,心脏擂鼓般跳动,风扑在脸上,
带着从未感受过的希望气息。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阿娘正坐在门槛上给天赐纳鞋底,
天赐歪在竹躺椅上啃黄瓜。“阿娘!”我声音发颤,把汗湿的通知书递到她眼前,
“我考上了!青石镇高中!录取了!”阿娘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草草扫过,
眉头习惯性地皱紧,粗针麻线依旧“嗤啦嗤啦”地响。“考上就考上了,
”她的声音干瘪沙哑,“女娃家,念那么多书顶个屁用?到头来还不是嫁人、生仔?白瞎钱!
”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阿娘,我……我能考上大学!老师说我有潜力!
学费……我可以自己挣!”我急切地辩解。“闭嘴!”阿娘猛地抬头,
浑浊的眼睛射出冰冷刻毒的光。“啪”地摔下鞋底,枯瘦的手鹰爪般伸来!“刺啦——!
”令人心悸的裂帛声炸开!
张通知书在她指间像枯叶般被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破碎的纸片如肮脏的雪片飘落在地。
“做你的白日梦!”阿娘尖利的声音像毒刀,“给你弟攒钱盖房娶媳妇才是正经!女娃子,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看看!这就是你的命!”她指着地上的碎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天赐被惊得坐直,看看阿娘,看看纸屑,再看看僵立如石雕、脸色惨白的我,
嘴角竟勾起一丝懵懂的幸灾乐祸。冰冷的绝望呛得我几乎窒息。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腥甜,
指甲深掐掌心。慢慢蹲下,一片一片,捡拾那些被揉碎、沾满灰尘的未来碎片。攥紧,
指关节发白。没看阿娘扭曲的脸,没看天赐好奇的目光,转身,
一步一步挪回那个没有窗户、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黑暗吞噬了我。背靠冰冷土墙滑坐在地,
无声的泪滚烫地砸落在掌心的碎纸上。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过头顶。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路还没开始就被堵死?心底那点微弱的萤火,在无边的黑暗里左冲右突,
终于点燃了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撞不开,就踩出一条血路!复读!挣命!
2.第二天天未亮透,我背上竹筐镰刀,溜出死寂的院子。后山的荆棘划破手臂,
汗水混着血水。晌午毒日下,背上沉重的猪草压弯了腰。路过村口老槐树,
阿娘和婆娘们在纳凉。“哟,招娣,发财去啊?”婆娘揶揄道。阿娘撩起眼皮,
眼神淬冰:“发财?哼!瞎折腾!心比天高!女娃子往外野,能有什么出息?白费力气!
”恶毒的言语像毒鞭抽打麻木的脊背。我咬紧牙关,加快脚步,
把屈辱和轻蔑狠狠踩进滚烫的土路深处。猪场老板掂量着猪草,报出低得离谱的价。
“太少了,连顿饭都不够……”我沙哑地争辩。“爱卖不卖!嫌少滚蛋!
”老板不耐烦地挥手。看着那点带着血汗的猪草,胃里绞痛。最终,
从牙缝里挤出:“……我卖。”攥着那几张汗湿的毛票,像逃离瘟疫。在镇口无人的角落,
靠着土墙滑坐在地,脸埋进膝盖,肩膀无声耸动。不是因为累,是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屈辱。
我的挣扎,如此廉价。不够。远远不够。抹掉泪水汗水,眼睛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不够,
那就再挣!目光扫过镇上每个角落。成衣铺老板娘坐在门口缝补旧衣。“老板娘,
”我走过去,努力挺直背,“您招人缝补吗?我手快,工钱便宜。”老板娘扶扶老花镜,
打量着我,眼神怀疑:“你?缝补?手上有劲儿吗?别扯坏料子!”“我能!”我急切保证,
摊开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老板娘犹豫着,拎出一件袖口磨破的旧夹袄:“试试。补好,
工钱两毛。”“好!”我接过,像接过宝贝,坐下拿起针线。僵硬麻木的手指捏着细针,
笨拙得像个木偶。第一针狠狠扎进指腹,血珠染红布料。“哎呀!血弄脏了!
”老板娘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慌乱道歉,吮吸手指止血,慌乱擦拭血渍。
老板娘一脸嫌弃:“笨手笨脚!算了,你走吧!”“别!求您了!再给次机会!保证小心!
工钱……只要一毛!八分也行!”我仰头哀求,眼神绝望乞求。
老板娘看着我的眼睛和渗血的手指,不耐烦挥手:“行了!赶紧补!再弄脏,
一分没有还得赔!”“谢谢老板娘!”我连声道谢,低下头,强忍剧痛和笨拙,
极其缓慢专注地缝补。汗水混着血丝滴落。破洞像深渊吞噬我的力气。天光暗去,油灯点亮。
老板娘检查完歪扭但结实的针脚,丢给我一枚磨损的八分硬币:“拿着吧,以后手脚利索点!
”攥住那枚冰冷的硬币,像握住滚烫的炭火。八分钱。沉甸甸的。走出后巷,摊开手掌,
硬币闪着微弱冰冷的光。指尖血痂隐痛。这点钱,离复读学费,十万八千里。
夜风吹在汗湿的背上,寒颤。胃里抽搐,眼前发黑。冰冷的疲惫和茫然缠绕上来。这条路,
真的能走通吗?日子是无声的苦役。白天割草背筐,忍受鄙夷苛刻;夜晚借着灶膛余烬看书,
眼睛酸胀流泪,字迹模糊扭曲。冬天冻疮溃烂,握铅笔写字如伤口撒盐。
手臂伤口结痂又被汗水浸透,痒得钻心。身体精神绷紧到极限。
一次打杂熬夜后背着猪草回村,走到老槐树下,眼前一黑栽倒,额头重重磕在树根上。
温热血流进眼睛,猩红一片。趴在地上,冰冷泥土贴着滚烫脸颊,疲惫绝望几乎吞噬我。
放弃吧……太累了……认命吧……小弟天赐无忧无虑的笑声隐约传来,像烧红的针刺进神经!
凭什么?凭什么他肆无忌惮?凭什么他心安理得享受一切?而我,
连挣扎看一眼外面世界的资格都没有?腥甜血气冲上喉咙!剧烈咳嗽,撕心裂肺,
血泪糊了一脸。冰冷的放弃念头被压了下去!我伸出沾满泥土血污的手,死死抠住粗糙树皮,
指甲崩裂,用尽力气重新站起!背上猪草沉重,咬着牙,拖着灌铅双腿,
踉跄着挪向冰冷的“家”。每一步,在泥地留下带血痕的脚印。额头的血滴落尘土。
我不能倒在这里。绝不。3.第二年夏天,蝉鸣聒噪。我揣着省城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手指冻僵般感受不到温度。巨大的喜悦和恐惧缠绕心脏。藏在哪里?贴身口袋?枕头下?
最后目光落在墙角落满灰尘、装陈年杂粮的破瓦罐上。小心翼翼塞进深处,用干瘪豆子盖好,
压紧盖子。后背冷汗浸透。装作若无其事出门,心疯狂撞击。傍晚,带着零钱踏进院门,
一股异样焦糊味钻进鼻孔——纸张燃烧的味道!心脏瞬间停跳!寒意直冲天灵盖!
疯了一样冲进院子,目光锁向堂屋门口——阿娘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脚边是我那个破瓦罐!
盖子掀开丢在一边!她枯瘦的手里捏着几张燃烧着的纸!火焰吞噬着铅印字迹!
火光映在她平静满足的脸上,扭曲狰狞!“不——!”凄厉嘶吼破腔而出!我炮弹般扑过去!
“还给我!我的通知书!”阿娘猛地缩手举高纸张,浑浊眼睛射出冰冷怨毒疯狂的光芒!
“你的?”她尖利大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去省城念大学?烧了干净!
”她狠狠把火团摔在地上,抬起破布鞋用力碾踏!一下!又一下!
“噗嗤……噗嗤……”火焰在碾压下哀鸣熄灭,只余焦黑蜷曲的纸灰混在泥土里。
我扑空摔倒在地,额头磕在石阶上,金星乱冒。感官聚焦在那堆冒青烟的灰烬上。
我的通知书……我的未来……就在那双沾泥布鞋下碾碎……天赐靠门框看好戏,
一脸好奇兴奋。阿娘喘着粗气指灰烬又指我:“烧了!死心了吧?你天生刨土的贱命!
还想飞上枝头?呸!做梦!”她喘口气,眼中闪烁狂热算计,声音拔高蛮横:“正好!
这大学名额,烧了白烧!给你弟!天赐!你去!顶替这死丫头去念!”天赐愣住:“我?
顶替她?念大学?娘,我……我初中都没念完……”“怕什么!”阿娘猛拍大腿,唾沫横飞,
“名字现成的!通知书烧了谁知道真假?让你二舅托亲戚改年龄开证明!花点钱啥事办不成?
你是我老张家独苗!这大学就该你去上!光宗耀祖!”她越说越兴奋,
仿佛看到儿子光耀门楣。拍着天赐肩膀,声音病态狂热:“我仔!听娘的!
去了省城就是鲤鱼跳龙门!娘给你攒钱盖大瓦房!娶城里媳妇!给老张家争光!
”天赐被摇得发懵,茫然被狂喜取代,咧开嘴傻笑:“真……真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