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府被抄家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场罕见的红雪。
锦衣卫和东厂番役如狼似虎地涌入,昔日雕梁画栋的府邸,转瞬沦为人间炼狱。
我的夫君,曾是芝兰玉树般的探花郎,如今却像条断了脊梁的狗,跪在泥水里,死死拽着我的裙角。
他脸上混着雨水和泪水,声音是种令人作呕的哀求:“念念,求求你,去求求沈提督!只有你能救我们全家了!”
沈提督,沈沅,当朝东厂厂公,权势滔天,心狠手辣。
他是踩着我夫家政敌的尸骨上位的,是我们顾家最大的死对头。
“念念,我知道这委屈了你,”他哭着说,“可只要你……只要你肯去伺候他,让他高兴了,我们顾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就都有活路了啊!”
他身后,我那往日威严的公公婆婆,也跪在地上,满脸期盼地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他们的儿媳,而是一件可以拿去交易的货物。
我看着他们,心中一片冰冷的死寂。
我轻轻挣开顾晏清的手,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好。”
他一愣,似乎没料到我答应得如此干脆,随即欣喜若狂。
他却没看到我垂下的眼眸里,那抹一闪而过的、淬了毒的寒光。
他不知道,那位权倾朝野,令百官闻风丧胆的厂公沈沅,是我失散了十年,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抄家的旨意来得猝不及防,像一道惊雷,劈碎了顾家“百年书香”的门楣。
前一刻,我还在婆母的立规矩下,在小佛堂里抄着佛经,为远在边关的顾晏清祈福。
他作为监军,随大军出征已有半年。
婆母林氏捻着佛珠,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尖酸刻薄:“身为顾家的媳妇,就要有为人妇的本分。晏清不在,你更要恪守妇道,日日焚香祝祷,求菩萨保佑他平安归来,再为我们顾家开枝散叶,那才是你的功德。”
我垂眸应“是”,手腕上被她罚抄书磨出的红痕隐隐作痛。
嫁入顾家三年,这样的日子,我早已习惯。
顾家是清流望族,最重规矩体面。
而我,商户之女,若非当年我爹意外救了老太爷一命,得了句口头婚约,我这辈子都踏不进大学士府的门槛。
所以,从新婚之夜起,顾晏清就对我冷淡疏离。
他说:“沈念,你我门不当户不对,这桩婚事非我所愿。在外,我会给你顾家少夫人的体面,但在内,你我最好相敬如宾。”
而婆母林氏和小姑子顾燕容,更是将对这桩婚事的鄙夷,化作了日复一日的刁难。
我逆来顺受,只因我无处可去。
十年前,我家遭逢巨变,商船倾覆,家财散尽,父母双亡,哥哥也在混乱中失踪,我成了孤女,是顾家的婚约,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顺从,足够忍耐,总能换来一丝安宁。
直到宫里的铁靴踏碎了府门。
“奉旨查抄大学士顾秉文府邸,所有人等,原地跪下,不得走动!”
尖锐的太监嗓音划破了顾府的宁静。
我冲出佛堂,看到的是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和那些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缇骑。
他们如狼群闯入羊圈,粗暴地翻箱倒柜,将一件件珍宝古玩、绫罗绸缎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
女眷们的尖叫和孩子们的哭喊混成一片。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婆母林氏,此刻发髻散乱,被一个番役粗鲁地推倒在地,嘴里还在徒劳地叫喊:“放肆!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我儿子是朝廷命官!我公公是帝师!”
领头的太监,是东厂掌刑千户,名叫李德全,一张白净的脸,笑起来却阴森森的。
他一脚踩在林氏的手背上,慢悠悠地说:“顾老夫人,别喊了。您那当帝师的公公,还有您家那大学士老爷,这会儿已经在昭狱里喝茶了。谋逆通敌,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圣上念旧情,只下令抄家夺爵,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谋逆通敌?”
这四个字像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炸蒙了。
林氏的叫嚣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我站在廊下,浑身冰凉。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顾家所谓的“清流”,不过是附庸风雅的遮羞布。
公公顾秉文结党营私,把持朝政,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只是我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
混乱中,我看到了人群里的小姑子顾燕容。
她和我一样震惊,但很快,她怨毒的目光就射向了我。
她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尖叫:“是你!一定是你这个扫把星!自从你嫁进我们家,我们就没一天好日子!现在好了,家都被你克没了!”
我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疼得眼前发黑。
“住口!”
一声嘶哑的怒吼传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浑身泥泞,铠甲破损的身影从府门外连滚带爬地冲进来。
是顾晏清。
他回来了。
不是我想象中得胜归来的英雄模样,而是丢盔弃甲的丧家之犬。
他看到眼前景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原来,前线大军惨败,他这个监军难辞其咎,本该一并下狱。
是东厂提督沈沅,不知为何,在圣上面前“保”下了他,只让他戴罪回家,听候发落。
顾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转机,只有我知道,这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