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门口没动,雨丝斜斜地打在她旗袍的开叉处,露出的小腿白得像浸了水的玉,却没沾半点泥星——这不合常理,青云巷的青石板路雨天最滑,溅起的泥水能染透裤脚。
“收是收,”我把茶杯往柜里推了推,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台面,“但得看东西。
民国以前的手稿值钱,近些年的……我这本,你一定收。”
女人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水面,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缓缓抬起手,手里攥着个东西,被雨水浸得发黑。
我眯起眼,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那是个笔记本,深棕色的硬壳,边角卷成波浪形——和我半小时前拆开的那本,一模一样。
“三月十七,雨。”
女人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回响,像是同时有两个人在说,“今天又听到了脚步声。
从三楼往下走,一步一顿,到二楼转角时会停顿几秒……”她复述的,正是林晚秋笔记本里的句子。
我猛地看向柜台上的笔记本,它不知何时又翻开了,最后一页那行变深的字迹旁,正缓缓渗出一行新字,墨迹湿漉漉的,像是刚写上去:“它在数台阶。”
“笃。”
一声轻响从头顶传来,清晰得像是敲在脑壳上。
我抬头,书店的天花板是几十年的老木料,黑黢黢的梁上挂着盏昏黄的吊灯,此刻正微微晃动,投下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那是脚步声。
从三楼开始,正往下走。
“它以前只在午夜来,”女人往前走了两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却没发出声音,像漂浮在半空,“但今天提前了。
因为你读了她的本子。”
“她是谁?”
我盯着女人旗袍领口的盘扣,那是颗磨得发亮的木头扣,形状像只眼睛,“林晚秋?”
女人笑了笑,嘴角弯起的弧度有些僵硬。
“她是上个月搬来的裁缝。
住二楼,靠窗第三间。”
她侧过脸,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耳后一块青灰色的印记,像被什么东西压过,“你知道她为什么搬来吗?
因为她在原来的住处,也听到了脚步声。”
“笃、笃。”
脚步声到了二楼。
这次听得更清楚,确实是高跟鞋的声音,却裹着木头敲击的闷响,像是鞋跟里嵌了块实心木。
停顿了几秒,和笔记本里写的一样。
“她以为换个地方就好了,”女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但它跟着。
就像现在,它跟着你一样。”
我突然想起快递员的话,“青云巷上周着火了,烧了半条街”。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抓起柜台上的笔记本,纸页边缘竟有些发烫,像是捂在谁的怀里很久。
“三月十二,阴。”
我翻到中间一页,声音有些发紧,“林晚秋写,她在楼梯转角的墙缝里,摸到了些东西。
像头发,又细又硬,缠在砖缝里。”
女人的脸色白了一瞬,耳后的青灰色印记似乎更深了。
“她不该摸的。”
“笃、笃、笃。”
脚步声到了一楼楼梯口。
就在书店后门的方向,隔着道木门,那声音停住了。
我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狭窄的楼梯间,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报纸,楼梯扶手的木头被磨得光滑。
有个穿高跟鞋的“东西”站在那里,或许正透过门缝往里看。
“她最后怎么样了?”
我问,指尖捏得笔记本封面发皱。
女人没回答,只是缓缓抬起自己的脚。
她的高跟鞋鞋跟是木头做的,黑沉沉的,底部刻着细密的纹路。
在灯光下,我看清了那些纹路——不是花纹,是数字。
从一到三十八。
“三月十六,雨。”
女人轻声说,像是在念日记,“它停在我门口,数我的头发。
一根,两根……数到第三十八根时,我摸到了它的鞋跟。”
柜台上的笔记本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pages哗哗作响,最后停在某一页,上面用红墨水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只没有瞳孔的眼睛。
“笃。”
脚步声到了后门门口。
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有人正贴着门缝往里看。
女人朝我递过她手里的笔记本,我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上缠着圈头发,又细又硬,和林晚秋写的一模一样。
“收下吧,”她的眼睛里映着吊灯的光,却没有焦点,“现在,它知道有两个本子了。”
“两个本子会怎么样?”
“它会数两遍。”
女人笑了,这次的笑声里带着碎玻璃似的碴子,“一遍数她的头发,一遍数你的。”
“笃。”
后门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檀香的气息涌进来,和笔记本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看见门缝里塞进半只鞋跟,木头的,刻着“三十八”。
然后,有什么东西顺着门缝爬进来,细得像线,黑得像墨,正往我的脚边蔓延。
是头发。
柜台上的笔记本突然自动合上,发出“啪”的一声。
与此同时,头顶的吊灯闪了两下,灭了。
黑暗里,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它停在了我的柜台前。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