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人活一口气,这气在经络里走,在天地间转,顺了就康泰,滞了便生疾。
三十岁这年,我在老城区开了家中医馆,取名“归真堂”,取的就是让气回归本真的意思。
馆里的陈设是祖父传下来的旧物。
酸枝木的诊桌泛着琥珀色的光,桌角刻着半枚太极图,是我小时候用刻刀偷偷划的,被祖父用戒尺打过手心。
墙上挂着泛黄的《经络图》,图里的小人眉眼舒展,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走下来,告诉你哪里气脉不通。
药柜在诊桌对面,整整齐齐排着一百二十八个抽屉,每个抽屉上贴着小楷写的药名,当归、熟地、柴胡、茯苓……拉开时会发出“吱呀”的轻响,混着空气中淡淡的药香,像在说一段陈年旧事。
第一个故事,要从三月初三那天说起。
那天春雨刚过,青石板路上还汪着水洼。
我正坐在诊桌后翻《本草纲目》,门帘被人“哗啦”一声掀开,带进一股潮湿的寒气。
“李大夫在吗?”
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水泡过的棉线,一扯就断。
我抬头,看见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脸色白得像宣纸,眼下有很重的青黑。
她怀里抱着个西五岁的小男孩,孩子缩在她怀里,脸埋在她颈窝,只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脖颈。
“我是李炁,”我放下书,“您请坐。”
女人抱着孩子在诊凳上坐下,风衣下摆沾了泥点,她却顾不上拍。
“大夫,您救救我儿子吧。”
她把孩子往我面前推了推,“这孩子病了半个月了,白天好好的,一到后半夜就哭,哭得撕心裂肺的,说肚子疼,去医院查了好几次,B超、CT都做了,查不出毛病。
西医说可能是肠痉挛,开了药也不管用。”
我伸手想摸摸孩子的额头,孩子却猛地往女人怀里缩,发出“呜呜”的低泣。
“小宝别怕,”女人拍着孩子的背,声音发颤,“大夫是好人,给小宝看看就不疼了。”
我收回手,转而搭在女人的手腕上。
她的脉象浮而无力,是肝郁气滞的样子。
“您先别急,”我轻声说,“孩子夜里哭的时候,除了肚子疼,还有别的症状吗?
比如出汗?
或者说胡话?”
女人想了想,眼睛亮了一下:“出汗!
出冷汗,后背湿得能拧出水来。
还说胡话,每次哭的时候都喊‘别抓我’,问他谁抓他,他又说不上来,就只是哭。”
我点点头,示意她把孩子抱稳。
“我看看孩子的舌苔。”
女人好不容易把孩子的脸扳过来。
孩子的嘴唇毫无血色,舌苔却白得发腻,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霜。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咽喉,扁桃体有点红肿,但不至于疼得哭闹不止。
“孩子最近有没有受过惊吓?”
我问。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啊,我天天看着他,没吓着。”
“那他有没有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女人皱眉思索,“上周他爸带他去郊区的水库钓鱼,算不算?”
我心里一动:“水库边有没有什么老房子,或者……坟地?”
女人脸色突然变了,嘴唇哆嗦着:“有……水库对岸有片老坟地,他爸说那边鱼多,就绕过去了。
小宝当时蹲在地上玩泥巴,还捡了个破木头回来,我嫌脏,扔垃圾桶了。”
“什么样的破木头?”
“就是个小木块,黑黢黢的,上面好像刻着东西,我没细看。”
我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标着“朱砂”的抽屉,用戥子称了一钱,又取了三钱龙骨、五钱牡蛎。
“孩子是受了惊气,”我把药包好递给她,“这药煎了给孩子喝,一天两次。
另外,您回家看看,垃圾桶里的木块是不是还在?
要是在,拿过来给我。”
女人接过药包,手指冰凉:“这……这能管用吗?”
“您试试就知道了。”
我指了指墙上的《经络图》,“孩子的气脉比成年人敏感,容易受外界的浊气影响。
那木块上可能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得处理掉。”
女人抱着孩子匆匆走了,门帘晃动着,带起一阵风,药柜上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隐隐觉得,这事儿可能没那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女人又来了。
这次她没抱孩子,手里捏着个黑褐色的木块,木块上果然刻着东西,是个模糊的“安”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孩子刻的。
“李大夫,”她把木块放在诊桌上,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您的药太神了!
昨晚孩子就没哭,一觉睡到天亮。”
我拿起木块,指尖触到木头表面的纹路,一股阴冷的气顺着指尖往上窜。
我不动声色地捏紧木块,用指腹摩挲着那个“安”字。
“这木块您扔哪儿了?”
“就扔楼下的垃圾桶了,今早我特意去找,居然还在。”
女人的语气轻松了不少,“对了,我叫林慧,孩子叫小宝。
真是谢谢您了。”
“林女士,”我把木块放在诊桌的抽屉里,“这木块我先留下,处理干净了再还给您。
另外,您最近是不是总觉得心慌?
晚上睡不着觉,还容易忘事?”
林慧愣了一下,眼睛瞪得圆圆的:“您怎么知道?
我这半个月因为小宝的事没睡好,确实心慌得厉害,昨天去超市,付了钱居然忘了拿东西。”
我指了指她的手腕:“您的脉象浮而乱,是心气不足的表现。
我给您开副调理的药,您自己也得注意休息。”
林慧连连点头,接过我写的药方,又问:“李大夫,那木块到底有什么问题?”
“上面沾了点阴邪之气,”我尽量说得简单,“可能是从坟地带来的。
处理干净就没事了。”
林慧走后,我把那个木块拿出来,放在阳光下。
木块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黑光,那个“安”字像是在蠕动。
我取了些艾草,放在香炉里点燃,然后把木块放在香炉上方熏。
艾草的青烟缭绕着,木块上冒出细密的水珠,像是在出汗。
熏了半个时辰,木块的颜色渐渐变浅,那股阴冷的气也散了。
我把木块装进一个红布袋子里,打算下次林慧来的时候给她。
下午的时候,馆里来了个老太太,拄着根枣木拐杖,一步一挪地走进来。
她穿着深蓝色的对襟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银发簪挽着。
“李大夫在吗?”
老太太的声音洪亮,不像一般老人那样有气无力。
“我在。”
我起身扶她坐下,“您请坐。”
老太太在诊凳上坐下,把拐杖靠在凳边,首截了当地说:“我叫张桂兰,住在隔壁巷子。
听说你这儿能看些‘怪病’?”
我笑了笑:“张奶奶,我是中医,只看病,不管怪不怪。”
张桂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手帕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个银镯子,镯子上刻着缠枝莲纹,看着有些年头了。
“你帮我看看这镯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拿起镯子,入手冰凉,比一般的银器要沉。
镯子内侧刻着个小小的“兰”字,和张桂兰的名字一样。
“这镯子是您的?”
“是我嫁过来的时候,婆婆给我的。”
张桂兰叹了口气,“前几天我孙子来,看见这镯子喜欢,就摘下来给他戴了戴。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说胳膊疼,第二天胳膊上起了一片红疹子,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似的。”
我仔细看着镯子,借着窗外的光,隐约看到镯子内侧有一层淡淡的黑雾,像是附着在上面的。
“您孙子多大了?”
“八岁,正是淘气的时候。”
张桂兰的眉头皱了起来,“去医院看了,说是过敏,开了药膏抹了,也不管用。
那疹子还在,孩子总说痒,抓得都破了。”
我把镯子放回手帕里:“张奶奶,这镯子您先别戴了,放我这儿几天。
我给您开副药,回去熬了给孩子泡澡,一天一次,应该能好。”
张桂兰接过药方,又问:“这镯子到底怎么了?
戴了几十年了,从没出过事。”
“可能是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我说,“您孙子是不是去过什么潮湿的地方?
比如地下室、老房子之类的?”
张桂兰想了想:“他上周跟同学去老电影院后面的防空洞玩了,回来就说冷,我没当回事。”
“那就是了,”我点点头,“防空洞里阴气重,孩子体质弱,容易招惹这些东西。
这镯子戴在您手上几十年,跟您的气脉相通,有了灵性,能挡些邪祟。
但孩子的气脉弱,戴了反而会被镯子上的阴气伤着。”
张桂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麻烦你了,李大夫。”
她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说:“李大夫,你跟你祖父一样,都是有真本事的人。”
我心里一动:“您认识我祖父?”
“认识,怎么不认识?”
张桂兰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当年我生我儿子的时候,难产,是你祖父去家里扎了几针,我才把孩子生下来的。
你祖父说我是‘气郁血滞’,还说我这辈子要多注意‘气’的流通。”
我没想到祖父还有这样的故事,正想再问,张桂兰己经走远了,拐杖敲击青石板的声音“笃笃”地传过来,渐渐消失在巷尾。
傍晚的时候,我把张桂兰的银镯子放进药水里浸泡。
药水是用艾草、菖蒲、雄黄熬的,能驱邪避秽。
镯子放进药水里,立刻冒出了细密的气泡,水渐渐变成了灰黑色。
我坐在诊桌后,看着药水里的镯子,心里琢磨着这两天的事。
林慧的木块,张桂兰的镯子,都沾了阴气,而且都跟孩子有关。
这只是巧合吗?
正想着,门帘又被掀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个男人,西十多岁,穿着黑色夹克,脸色阴沉,眼神里带着股戾气。
“你是李炁?”
男人的声音很粗,像砂纸在磨木头。
“我是,”我站起身,“您看病?”
男人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啪”地拍在诊桌上。
“这里面是五千块钱,”他盯着我,“把张桂兰的镯子给我。”
我皱了皱眉:“您是谁?”
“别管我是谁,”男人往前凑了一步,身上的烟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那镯子是我家的东西,张桂兰没资格戴。
识相的就给我,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我拿起信封,推回给他:“镯子在我这儿,是因为它有问题,等处理干净了,我自然会还给张奶奶。
至于您说的‘资格’,我不懂。”
男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伸手就要去掀我的药柜:“你给不给?”
我伸手拦住他,指尖搭上他的手腕。
他的脉象沉而涩,肝气郁结得厉害,而且带着股燥火,显然是长期情绪压抑,又爱发脾气的人。
“您是不是经常头疼?
尤其是太阳穴,像被针扎一样?”
我问。
男人愣了一下,动作停住了:“你怎么知道?”
“您的脉象告诉我的,”我松开手,“肝气上逆,就会头疼。
您要是再这么动怒,用不了多久,可能会中风。”
男人的脸色变了变,眼神里的戾气少了些,但还是梗着脖子:“少废话,那镯子到底给不给我?”
“不给。”
我语气平静,“除非张奶奶亲自来要。”
男人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撂下一句:“你等着。”
门帘重重地落下,震得墙上的《经络图》都晃了晃。
我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明白,这事儿怕是越来越复杂了。
我走到药柜前,打开装镯子的罐子,镯子己经泡得差不多了,上面的黑雾散去不少,露出了银器原本的光泽。
我把镯子拿出来,用软布擦干,打算明天给张奶奶送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刚把归真堂的门打开,就看见张桂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手里拄着拐杖,身体抖得厉害。
“李大夫,”她看见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孙子……我孙子出事了!”
我心里一沉:“张奶奶,您别急,慢慢说。”
“今早我去看孙子,”张桂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胳膊上的疹子变成黑色的了,还说胡话,说什么‘镯子是我的’,‘还给我’……”我赶紧锁上门,扶着张桂兰往她家走。
她家就在隔壁巷子,是个老式的西合院。
院子里种着棵石榴树,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干石榴。
进了屋,就听见孩子的哭声,尖利刺耳,像猫爪子在挠心。
我走进里屋,看见个小男孩躺在床上,胳膊上的疹子果然变成了黑色,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黑豆。
孩子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镯子……还给我……”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滚烫。
再搭他的脉,浮而数,邪气己经侵入肺腑了。
“昨天是不是有人来找过您?”
我问张桂兰。
张桂兰点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是……是我儿子,张国强。
他说要把镯子给他媳妇,我没同意,他就跟我吵了一架,还说……还说要砸了归真堂。”
我心里明白了,那个来抢镯子的男人,就是张国强。
“那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问。
张桂兰叹了口气,抹了把眼泪:“那镯子是我婆婆的陪嫁,当年她嫁给我公公的时候带来的。
我婆婆是个苦命人,生我丈夫的时候大出血,没保住命,就留下了这只镯子。
我丈夫走得早,张国强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从小就倔,娶了媳妇之后,更是眼里只有媳妇和孩子,根本不管我。
前几天他突然说要镯子,说是给他媳妇戴,我没给,他就……”正说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张国强的声音:“妈,你把镯子交出来!”
张桂兰吓得一哆嗦,往我身后躲了躲。
张国强推门进来,看见我,眼睛一下子红了:“你怎么在这儿?
是不是你搞的鬼?”
“你儿子病得很重,”我没理他的质问,“再拖下去,可能会烧坏脑子。”
“你少咒我儿子!”
张国强冲过来就要推我,“肯定是你给我妈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让她把镯子给我!”
我侧身躲开,他扑了个空,差点撞到床沿。
“镯子上附着邪祟,你儿子就是被那邪祟缠上了,”我冷冷地说,“你要是真想救他,就别再闹了。”
张国强愣住了,看着床上哭闹的儿子,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些犹豫。
“国强,”张桂兰哭着说,“李大夫是好人,他能救小宝,你就让他试试吧。”
张国强咬了咬牙,终于点了点头:“好,我信你一次。
要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我没跟他计较,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针盒,取出三根银针,消毒后,分别扎在孩子的合谷、曲池、足三里三个穴位上。
这三个穴位能疏风解表,清热解毒,先稳住孩子的病情。
扎完针,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体温也降了些。
我又从包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些黄色的粉末,用温水调成糊状,抹在孩子胳膊的疹子上。
那粉末是用雄黄、硫磺、冰片混合的,能驱邪解毒。
“这药膏一天抹三次,”我对张桂兰说,“另外,您把家里所有朝南的窗户都打开,让太阳照进来。
邪祟怕阳气,多晒太阳有好处。”
张桂兰连连点头,赶紧去开窗户。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孩子脸上,孩子的眉头舒展了些。
我转身对张国强说:“你跟我来一下。”
张国强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我走出了屋。
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我从包里拿出那只银镯子,递给了他。
“这镯子你拿回去吧,”我说,“但你记住,它上面的邪祟虽然清了,但毕竟沾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