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江南水乡的地界时,雨又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打在车窗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水痕,倒让路边的青瓦白墙、石桥乌篷,都染上了几分梦里的诗意。
“你看那边。”
沈砚突然偏头朝窗外示意,“那片老宅子,上次我来勘察古建筑,进去转过。
檐角的飞翘、天井的格局,和我梦里的地方,像得很。”
苏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雨雾里立着一片黛色屋顶,其间杂着几棵老槐树,枝桠遒劲地伸向天空,叶片被雨打湿,绿得发亮。
她心里莫名一动,指尖在砚台的月牙印记上轻轻摩挲——梦里苏晚守着的旧宅,好像也有这样一棵老槐树。
“要不要顺路过去看看?”
沈砚问,语气里带着点试探,又像带着种本能的牵引。
苏晚几乎没犹豫:“好啊。”
车子在巷口停稳,两人撑着一把伞,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里走。
雨不大,却绵密,落在伞面上沙沙响,倒衬得这老巷格外安静。
巷子里大多是紧闭的木门,门楣上爬着青苔,偶尔有扇虚掩的窗,飘出几句吴侬软语,温温柔柔的,像浸了水的棉线。
走到巷子深处,沈砚突然停住脚,指着前方一座宅院:“就是这里了。”
那宅院的门是旧旧的朱漆木门,门环是铜制的,己磨得发亮,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匾额,字迹模糊,隐约能辨认出“沈府”二字。
院墙爬满了爬山虎,绿藤间露出半扇窗,窗棂是镂空的莲花纹——和苏晚梦里那扇窗,分毫不差。
“我上次来,这里还锁着门。”
沈砚走上前,试着推了推门,没想到门轴“吱呀”一声,竟缓缓开了道缝。
他和苏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又跟着涌上点莫名的雀跃。
两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果然有棵老槐树,树干粗壮,需两人合抱,树影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天井里,碎成一片斑驳。
树下摆着一张石桌,两把石凳,凳面上蒙着层薄尘,却能看出常有人坐的痕迹。
“这里……”苏晚放轻脚步,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那里堆着些旧书,纸页泛黄,还有个半旧的竹篮,里面竟放着几块磨墨用的墨锭,墨香混着潮湿的草木气,扑面而来。
沈砚则径首走向正屋。
正屋的门也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屋里光线有些暗,靠墙摆着一张旧书桌,桌上铺着张泛黄的宣纸,纸上用淡墨写着半阙词:“雨打槐花落,风过砚台凉。
凭栏望,归期茫……”字迹清隽,带着种温润的笔力,苏晚一眼就认出来——这和她梦里沈砚之磨墨时,想象中他写字的模样,一模一样。
“这字……”沈砚走到书桌前,指尖轻轻拂过纸页,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总觉得,我写得出这样的笔画。”
苏晚走到他身边,低头看那半阙词,心口又开始发紧。
她能想象出写下这词的人是何等心绪——雨落槐下,砚台冰凉,一次次凭栏眺望,却总等不到归人,连词句都断得怅然。
“沈砚之当年……是不是真的没能回去?”
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怕答案,又忍不住想知道。
沈砚没说话,只是转身看向书桌一角。
那里放着个旧木盒,盒盖半开,里面竟躺着一块碎砚——正是他小时候挖出来又弄丢的那块!
碎砚的颜色是沉水碧色,砚池里雕着半朵莲,莲心处的月牙印记清晰可见,只是边缘碎得厉害,像被人用力摔过,又小心收了起来。
“这是……”沈砚拿起碎砚,指尖触到冰凉的石面时,脑海里突然炸开一片剧痛的画面——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他穿着青衫,怀里紧紧抱着一卷书稿,在乱兵中奔跑,身后是燃烧的贡院。
一支箭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带起一阵刺痛,他踉跄着摔倒,怀里的书稿散落一地。
他抬头看向前方,恍惚间好像看见苏晚站在青石板路上,撑着油纸伞,朝他笑……然后,一块掉落的横梁砸了下来,他只来得及在心里喊一声“晚晚”,便陷入了黑暗。
“砚之!”
苏晚见他脸色煞白,突然捂住头蹲下身,急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沈砚猛地回神,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看着手里的碎砚,又看向苏晚,眼神里满是惊悸和茫然:“我好像……记起来了。”
“记起什么了?”
“兵乱……贡院……”他声音发颤,指尖用力攥着碎砚,“我没考上,不是因为考砸了,是贡院被烧了。
我想跑回去,想告诉你我没事,可路上遇到了乱兵,横梁砸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说的“你”,不是此刻的苏晚,是千年前那个等在老槐树下的苏晚。
可苏晚听得心口发疼,她扶住他的肩,轻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不回来的。”
沈砚抬头看她,眼眶泛红。
他好像突然懂了千年前那个苏晚的执念——不是怪他不回,是怕他出事,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而千年前的他,大概也在最后一刻想着,她还在等,他不能死。
“这碎砚……”沈砚低头看着手里的碎砚,“是不是她后来挖出来的?
她知道我出事了,所以把砚台摔碎了,又舍不得扔,一首收着?”
苏晚点头,想起《江南旧闻录》里说“苏晚守其旧宅,日日磨砚待之,终至鬓白”,原来那“磨砚”,磨的或许就是这方碎砚——明知人回不来,却还是抱着一点念想,日日摩挲,好像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两人沉默了很久,雨还在外面下着,打在老槐树叶上,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对了,”沈砚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上次来的时候,我在院角的墙缝里,发现了这个。”
照片上是一枚旧玉佩,玉色温润,雕的是并蒂莲的模样,只是玉佩中间有道裂痕,像是被人用力掰过,又小心拼在了一起。
“这玉佩……”苏晚看着照片,突然想起梦里的细节——沈砚之赴考前,曾把一枚并蒂莲玉佩掰成两半,一半塞给她,说“你一半,我一半,等我回来,再把它拼好”。
“我当时觉得这玉佩眼熟,就拍了照,想着以后或许能找到另一半。”
沈砚看着她,“你……是不是见过它?”
苏晚没说话,只是抬手解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
项链的吊坠是一枚玉佩,玉色、雕纹,都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半,正好能和照片上的那一半拼合成完整的并蒂莲。
这是她从小戴到大的玉佩,母亲说是外婆传下来的,让她贴身戴着,能保平安。
她戴了二十多年,从没想过它还有另一半。
沈砚看着她手里的玉佩,又看了看手机里的照片,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
“原来……”他伸手,轻轻握住她拿着玉佩的手,让两半玉佩的裂痕对着裂痕,拼在一起,“原来我们早就离得这么近了。”
千年前,他把玉佩掰成两半,一半留作念想,一半带在身上;千年前,她把碎玉佩小心收着,戴了一辈子,死后或许就放在了身边,一代代传了下来。
那方澄泥砚,他留作聘礼,她埋在槐下,千年后辗转到她手里;这枚并蒂莲玉佩,两半隔着时光,却分别落在了他们身上。
“雨好像停了。”
苏晚抬头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歇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老槐树的叶片上,映出点点金光。
沈砚也看向窗外,阳光落在他的眉眼上,柔和得像江南的春雾。
他低头看拼在一起的玉佩,又看了看桌上那方旧砚,轻声说:“晚晚,千年前我说,等池莲开了,带你去看西湖的月。
现在,莲或许还没全开,但月该圆了。”
苏晚点头,看着他眼里的光,心里那些因千年别离而起的怅然,突然都散了。
是啊,兵乱也好,生死也罢,隔了千年,他们终究还是找到了彼此。
老槐还在,砚台还在,玉佩拼在了一起,腕上的月牙印记还在。
那些刻在骨血里的宿命纠缠,从来不是为了让人流泪叹惋,而是为了在某一天,让失散的人重新遇见时,能笑着说一句:“我等了你很久,还好,你来了。”
沈砚收起那半块玉佩,小心放进木盒,又把苏晚怀里的澄泥砚放在桌上,和碎砚摆在一起。
然后,他牵起苏晚的手,往院外走。
“去哪?”
苏晚问。
“去西湖。”
他回头笑,眼里有光,“去看月。
这次,不迟到了。”
老槐树的影子落在他们身后,风吹过,叶片沙沙响,像一声温柔的应许。
桌上的半阙词,好像也在光里,悄悄舒展了些,等着被补全成圆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