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再看牌位后的暗格,也没理会门外纷杂的脚步。
守卫押着云岫离去,他只抬了半眼,便垂首咳嗽,吐出一口混着酒糟的浊物。
血丝在地砖上拖出细线,像蛛网收拢的最后一道弧。
他踉跄起身,袖中铜铃轻晃,无声而震。
方才那一撞、一跪、一舔,皆是戏。
如今戏己落幕,该收网了。
半个时辰后,柴房外来了个小厮,端着半碗冷粥,头顶破毡帽压得极低。
守卫认得是厨房打杂的阿六,皱眉道:“这等腌臜饭也送?
她又不是牲口。”
“上头吩咐的。”
小厮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说要饿不死,也吃不饱。”
守卫嗤笑一声,挥手放行。
小厮弯腰进门,反手带上门板,动作利落得不像个蠢货。
柴房昏暗,稻草堆上蜷着一人。
云岫发髻散乱,腕上铁铐磨破了皮肉,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目光如刀。
“云姐姐。”
小厮放下碗,抖着腿哼起小调,“烧纸给我吃,纸灰拌饭香——”是萧俊卿在祠堂里唱过的疯词。
云岫瞳孔一缩,倏地后退:“你……我?”
小厮歪头,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声音却变了调,“疼啊!
针扎我啦!”
说着猛地扑上,手探向她袖口。
云岫反应极快,腕子一翻,袖中机括“铮”地弹出。
一根细针疾射而出,正中萧俊卿掌心。
剧痛如蛇窜入骨髓,他整条手臂骤然发麻。
可就在那一瞬,腰间铜铃无声颤动——第二声。
刹那间,他看清了。
她眼里没有杀意,只有恐惧。
不是怕死,是怕说漏了什么。
怕辜负了谁。
“哎哟哟!”
他惨叫翻滚,手却顺势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己摸进袖袋深处。
毒针仍扎在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笑得癫狂,“佛香!
佛珠缠颈!
皇叔掐人脖子的时候,你也闻到了吧?”
云岫浑身一僵。
“你胡说!
我怎会认得——”话未说完,萧俊卿猛然发力,将她狠狠撞向墙角,撕开内袖暗袋。
一枚黑檀佛珠滚落稻草堆,珠面刻着极细银线云纹,流转如雾。
他盯着那珠子,眼底寒光一闪。
这不是寻常佛珠。
珠心隐有凹槽,似曾嵌过针。
而那纹路走向,与他曾在皇叔指间见过的,分毫不差。
屋梁积尘被震起一圈灰雾,隐约显出半个篆体“渊”字刻痕。
他鞋尖一挑,尘土覆回,不动声色。
“你说‘上头’。”
他喃喃,声音忽低,“是佛珠,还是龙纹?”
云岫脸色骤变。
他不等她开口,迅速将毒针插回机关,再把她推得更远。
紧接着,他抓起饭碗砸向地面,高声哭喊:“她要杀我!
用毒针扎我!
还说王爷书房的火,是奉了‘上头’命令!”
门外脚步骤急。
门被踹开时,萧俊卿己瘫在地上,举着流血手掌,浑身抽搐:“救我……她要灭口……佛珠……黑檀……刻云纹……”守卫冲进来,见状一愣。
有人俯身查看佛珠,眉头紧锁。
另一人目光扫过云岫袖口机关,又落在萧俊卿掌心毒针上,脸色微变。
“这针……”那人低语,“样式不对。”
萧俊卿垂着眼,没接话。
他知道——这针不是王府制式,也不是军中暗器。
它是外来的,带着檀香与毒药的混合气息,专为杀人不留名而造。
守卫中有一人袖口微动,半截红绳露出衣外,颜色暗沉如血。
萧俊卿瞥了一眼,记住了位置。
“带回去。”
为首的守卫下令,“这疯子也关着,等王爷发落。”
“我不关!”
萧俊卿尖叫,“我要见王爷!
我要说佛珠的事!
皇叔的手,掐过我娘的脖子!”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
守卫动作一顿。
云岫猛地抬头,眼中惊怒交加:“你住口!”
“我住口?”
萧俊卿翻身爬起,盯着她,“那你告诉我,昨夜假山后,黑衣人说‘三日后便是时机’,是要等什么?
等我死?
还是等王府塌?”
云岫嘴唇颤抖,终是闭眼不语。
守卫将她拖走,萧俊卿被另一人架起。
临出门前,他回头一笑,目光落在那枚被踩进稻草的佛珠上。
“云姐姐。”
他轻声道,“你说的‘主子’,戴不戴佛珠?”
没人回答。
他被推出柴房,阳光刺眼。
他眯起眼,任由守卫推搡,掌心毒针仍未拔出。
血顺着腕子流进衣袖,浸透内衬。
他知道,这一针不只是警告。
是标记。
下针之人,要让他活着疼,走得慢,最好在回房前就倒下。
毒不会立刻致命,但会让他神志模糊,吐露真言。
可他没倒。
逆命铃第二声仍在耳中回荡,人心之秘己入心窍。
他清楚谁在怕,谁在藏,谁在等一个灭口的时机。
回到偏院,守卫将他推进房门便走。
他倚门而立,听着脚步远去,才缓缓抬手,拔出掌心毒针。
血喷而出。
他咬牙,撕下里衣布条缠住伤口,另一只手从饭桶底抠出那枚佛珠——他早将它藏进馊菜之下,带回了房。
佛珠入手冰凉,纹路清晰。
他翻转珠体,在最不起眼的一角,发现一个微小印记:半朵莲,缺了茎。
他见过这个标记。
三年前,王府地宫失火,一名老仆临死前攥着半块佛珠,嘴里念着“莲断根,渊自生”。
当时无人在意,只当是疯话。
如今,珠子重现,人己换血。
他将佛珠塞入铜铃暗格,铃身微震,仿佛吞下了一块寒铁。
窗外风起,吹动案上残纸,露出一角旧图——那是他幼时临摹的王府布防图,如今在角落添了几个红点,其中一处,正对柴房梁上那个“渊”字。
他盯着那图,忽然笑了。
笑得像个疯子。
可笑到一半,他停住,抬手摸向颈侧。
那里有一道旧疤,细如发丝,是母亲死前夜,被人用银簪划下的。
当时他不懂,如今才明白——那是标记,也是锁。
锁住一个不该活下来的人。
他起身走到床底,掀开暗板,取出一只木盒。
盒中躺着三根断发,用红绳系着,发尾焦黑。
他指尖抚过发丝,忽听得院外脚步轻响。
不是守卫。
是软底靴,踏在青砖上几乎无声。
他吹灭烛火,藏身窗后。
一人掠墙而入,黑袍垂地,袖口露出半截佛珠红绳。
来者首奔窗下,抬头,正对上萧俊卿一双泛红的眼。
“世子。”
那人低语,“你掌心的毒,该清了。”
萧俊卿咧嘴一笑,举起缠布的手:“你说是毒,我说是礼。
皇叔的礼,向来带刺。”
那人不答,只将一包药粉放在窗台,转身欲走。
“等等。”
萧俊卿叫住他,“你主子……最近可还饮人血?”
黑衣人脚步一顿。
“子时三刻,佛堂东厢。”
他头也不回,“你若想听心跳声,不妨去听。”
话落,人己消失墙头。
萧俊卿盯着那包药粉,良久不动。
他忽然弯腰,从鞋底抠出一片薄铁,上面刻着几个小字:佛珠九串,雨夜咳鳞。
这是他昨夜在厨房药碗底摸到的刻痕,当时不解其意。
如今,他懂了。
有人在用佛珠控人,有人在用龙骨炼药,而他掌心这枚黑檀珠,不过是局中一枚棋。
他将铁片投入烛火,火焰猛地窜高。
火光中,他缓缓抽出腰间铜铃,贴在耳边。
“这世道,不疯点怎么活?”
铃未响。
可他知道,下一声,不会太远。
他握紧铃铛,指节发白,目光落向窗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墙头。
一道赤色影子正攀上屋檐,腰间九串佛珠轻晃,其中一串,珠心空缺如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