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的指尖被针尖刺破时,檐外的雨刚停。
血珠像颗极小的红豆,落在素白的绫罗帕上,洇开一小团暗痕。她没顾上疼,只用指腹轻轻按了按,便继续将丝线穿过针孔——这是今日要交的最后一方绣帕,若是误了时辰,晚饭的杂粮粥怕是也要被克扣。
汀兰院的窗纸糊得薄,雨后的风带着潮气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晃晃。沈微婉往冻得发僵的手心里呵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草上。那是生母柳姨娘在世时亲手栽的,如今叶片黄得像褪了色的旧绸,倒和这院子里的光景一般,透着股挥不去的颓唐。
“姑娘,喝口热水吧。”贴身丫鬟青禾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进来,碗沿结着层薄冰,“刚去小厨房要的,刘妈妈瞪了我好几眼,说咱们这院子的炭火快见底了,让姑娘……让姑娘省着点用。”
沈微婉接过碗,热水温吞得几乎没了热气,却还是让她冻得发木的指尖缓过些劲。她抬头看了眼墙角那只空荡荡的炭盆,炭灰早就冷透了,上个月嫡母柳氏让人送来的那点炭,只够烧到初雪。如今腊月都过了半,汀兰院的日子,比这碗里的水还要凉。
“知道了。”她轻声应着,将最后一针收线,拿起剪刀细细修剪帕子边缘的线头。这方帕子绣的是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痕,只是花瓣的颜色浅了些——上好的胭脂红丝线早就用完了,她是用捣碎的凤仙花瓣染了普通棉线,才勉强调出这抹粉中带白的颜色。
青禾蹲在她身边,看着帕子上的莲花直叹气:“姑娘的手艺越发好了,若是……若是当年柳姨娘还在,定能让姑娘去正经的绣坊学本事,哪用得着窝在这破院子里,靠绣帕换口吃的。”
沈微婉的手顿了顿。生母柳姨娘是五年前没的,那时她才十岁,只记得姨娘总爱坐在窗边教她绣活,说女孩子家要有门傍身的手艺,哪怕日后落了难,也能凭针脚换碗安稳饭。可姨娘自己,却没能落得安稳——说是生急病去的,可走的那天夜里,沈微婉分明听见外间传来嫡母柳氏的斥骂声,还有瓷器摔碎的脆响。
“别乱说。”她低声打断青禾,将绣好的帕子叠得整整齐齐,放进竹篮里,“把这帕子送去前院张妈妈那里,记得问她要这个月的月钱。”
青禾噘着嘴应了,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眼沈微婉冻得发紫的指尖,眼眶红了红:“姑娘等着,我去给您找点冻疮膏来。”
青禾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沈微婉坐在绣架前,从抽屉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木盒。盒子是生母留下的,边角都磨圆了,里面铺着层褪色的锦缎,放着几缕乌黑的发丝,还有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她捻起一缕发丝,对着烛光看。发丝乌黑油亮,是她前几日梳头时特意剪下的。生母曾教过她一种“发丝绣”,以人发为线,能绣出细如毫厘的纹样,只是耗神费力,寻常绣娘轻易不敢尝试。沈微婉却爱极了这门手艺,指尖捻着发丝穿过针眼时,总觉得像是握住了什么不会被夺走的东西。
窗外传来脚步声,不是青禾的轻快步子,倒像是有人故意踩在积水里,“啪嗒啪嗒”的,透着股张扬的恶意。沈微婉迅速将木盒锁好塞进床底,刚站起身,房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
嫡姐沈清瑶裹着件银狐斗篷,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像朵开得正艳的牡丹,往这破败的屋子里一站,更显得周遭寒酸。
“哟,妹妹还在忙呢?”沈清瑶的声音娇嗲,眼神却像淬了冰,扫过桌上那方绣帕时,嘴角撇出抹讥诮,“这莲花绣得倒像模像样,就是颜色太浅,跟没长开的瘪三似的,难怪只能换点杂粮粥。”
沈微婉垂着眼帘,指尖攥紧了衣角。沈清瑶比她大三岁,是嫡母柳氏的亲女儿,在侯府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尤其爱来汀兰院找她的茬。
“姐姐今日怎么来了?”她轻声问,尽量让语气听不出波澜。
“娘让我来看看你那贺礼绣得怎么样了。”沈清瑶往绣架前凑了凑,看见上面绷着的素绫时,眉峰一蹙,“都这时候了,你还没动工?再过十日便是我的及笄礼,娘特意吩咐让你绣幅《百鸟朝凤图》做贺礼,你敢偷懒?”
那幅《百鸟朝凤图》是三日前柳氏派人送来的活计,绫罗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却只给了十天期限。沈微婉夜里几乎没合眼,也才刚把底稿描好,此刻被沈清瑶戳破,额角渗出层细汗。
“妹妹不敢偷懒,只是……”
“只是什么?”沈清瑶抬手拨了拨鬓边的珍珠钗,“莫不是觉得给我做贺礼委屈了你?也是,你这院子里的东西,哪样配得上我的及笄礼。”她说着,突然伸手将绣架上的杭绸扯了下来,“既然绣不好,不如别绣了,省得拿出去丢我们侯府的脸!”
杭绸被她攥在手里揉成一团,沈微婉心疼得脸色发白,那料子是她用三个月的月钱托人从外面换的好丝线,就为了能让这幅图更体面些。
“姐姐!”她忍不住抬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给姐姐的贺礼,还请姐姐珍惜。”
“珍惜?”沈清瑶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将杭绸往地上一扔,还用绣鞋碾了碾,“我沈清瑶的及笄礼,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庶女费心?娘说了,你若是绣不好,就去祠堂跪着抄《女诫》,抄到及笄礼结束为止!”
她说完,带着婆子扬长而去,房门被甩得震天响,桌上的烛台晃了晃,烛火终于撑不住,“噗”地灭了。
屋子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片惨白的光。沈微婉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杭绸捡起来,料子上沾了灰,还被踩出几个鞋印,像是在她心上也碾过几道痕。
她没哭,只是将杭绸抱在怀里,慢慢走到床前,从床底摸出那个木盒。打开盒子时,指尖触到那缕冰凉的发丝,突然有了个念头。
柳姨娘说过,发丝绣能藏住最细微的心思。
沈微婉重新点燃烛火,将揉皱的杭绸一点点抚平。她看着上面描好的凤凰轮廓,突然拿起那根细银针,捻起一缕自己的发丝,轻轻穿过针孔。
十日绣完《百鸟朝凤图》或许太难,但她可以在凤凰尾羽的最深处,绣上一个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字。
一个“忍”字。
就像这五年来,她在汀兰院学会的那样。
烛火重新亮起来,映着少女低垂的眼睫,也映着帕子上那朵被血珠洇过的并蒂莲。窗外的风还在吹,却好像再也吹不散这屋子里的那点微光——那是绣针穿线时,针尖划过绸缎的轻响,是沈微婉藏在针脚里的,一点不肯熄灭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