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把城市泡发了。霓虹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拖出长长的、病态的彩色尾巴,
像融化了的彩虹。空气又沉又闷,吸进肺里带着铁锈和腐烂垃圾的味儿。我缩在出租车后座,
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胃里像塞了块浸透冰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往下坠,
每一次颠簸都搅起一阵酸水翻腾。“到了。”司机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厌烦。
车停在一条窄巷口。巷子深得看不见尽头,两侧墙壁高耸,
布满湿漉漉的青苔和层层叠叠、剥落得不成样子的老海报。巷口上方,
一块巴掌大的、边缘歪斜的霓虹灯牌在雨雾里顽强地亮着,
猩红色的光勾勒出几个字:“回溯诊所”。那光忽明忽暗,滋滋作响,像垂死鸟类的哀鸣,
在一片湿漉漉的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廉价。我付了钱,推开车门。
冰冷的雨水立刻顺着脖子灌进去,激得我一哆嗦。巷子里的风打着旋儿,
卷着垃圾的腐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的化学药剂味道扑面而来。我裹紧外套,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坑洼的积水里,朝着那点猩红的光走去。诊所的门是厚重的铁灰色金属,
没有窗户,只在门板上方开了一个小小的窥视孔。
门边挂着一个同样劣质的塑料牌:“营业中”。我抬手,指节在冰冷的金属上敲了三下。
声音闷闷的,瞬间就被雨声和巷子深处的寂静吞没了。几秒钟死寂。然后,
窥视孔后面猛地亮起一点浑浊的光,一只布满血丝、瞳孔异常浑浊的眼睛堵在那里,
无声地审视着我。目光冰冷,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漠然。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胃里的海绵绞得更紧。“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弹开。门向内滑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那股甜腻刺鼻的消毒水混合着福尔马林的味道猛地浓郁起来,几乎让人窒息。
门后站着一个穿着皱巴巴白大褂的男人,很瘦,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蜡黄。他没说话,
只是侧了侧身,示意我进去。里面是一条狭窄、幽深的走廊。墙壁刷着惨绿色的漆,
早已斑驳脱落,头顶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发出昏黄、奄奄一息的光,
勉强照亮脚下油腻腻的瓷砖地面。空气里那股化学药剂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死死糊在鼻腔黏膜上。白大褂在我前面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密闭的空间里空洞地回响。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房门,像一排排沉默的棺材。尽头,
是一扇磨砂玻璃门。白大褂推开门,一股更冷的、带着金属器械寒意的空气涌了出来。
房间不大,四壁是冰冷的金属板,反射着中央无影灯惨白的光线。房间中央,
突兀地摆放着一张类似牙科诊所的金属躺椅,
上面覆盖着洗得发白、却依旧透出可疑污渍的皮革。
椅子旁边立着几台闪烁着幽绿色指示灯的仪器,粗大的线缆像蛇一样盘踞在地面。
一个穿着同样皱巴巴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人正背对着我们,
慢条斯理地摆弄着那些冰冷的器械,金属碰撞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叮当声。“躺上去。
”领我进来的白大褂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毫无情绪波动。我的腿有些发软。
那金属椅子散发出的寒意似乎能穿透衣物。我依言躺下,皮革冰冷的触感贴着后腰,
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头顶的无影灯白得刺眼,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放松。
”一个略显温和的声音响起,是那个摆弄器械的男人。他转过身,同样戴着口罩,
露出的眼睛周围布满细密的皱纹,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
他应该是院长?他没自我介绍。“只是找回一些属于你的东西。睡一觉就好。
”他拿起一个针筒,针尖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寒星。冰凉的酒精棉球擦拭着手臂内侧的皮肤,
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针尖刺入血管的瞬间,我身体本能地绷紧。一股冰冷的液体迅速注入,
沿着手臂蔓延开来。意识像被投入深海的石头,迅速下沉、模糊。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旋转。
院长那双平静的眼睛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动着,成了最后清晰的画面。
“睡吧……”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黑暗并非一片虚无。它像一片粘稠的、温暖的海水。
然后,光透了进来。是阳光,金灿灿的,带着夏日午后慵懒的温度。蝉鸣声由远及近,
如同持续不断的背景白噪音,嗡嗡地填满整个世界。我“看”到了。那是我童年时的后院。
低矮的、刷着蓝漆的木篱笆,爬满了绿油油的喇叭花藤蔓。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
在地上投下大片浓密清凉的阴影。槐花的香气,甜丝丝的,浓郁得几乎能尝到味道,
随着微风一阵阵地拂过鼻尖。我“站”在树下,小小的身体,穿着洗得发白的背心和短裤。
脚趾头踩在温热的泥土上,有点痒。“妈!妈!你看!”我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
充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兴奋。
我手里高高举着一个东西——是一只刚刚蜕下的、近乎透明的、薄如蝉翼的蝉蜕!
阳光穿过它空空的躯壳,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影子。视野转动。
我看见妈妈坐在树荫下的旧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正对着我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
在她脸上洒下跳跃的光斑。她的笑容那么清晰,那么温暖,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
像盛开的菊花。是我记忆中模糊了轮廓的母亲,此刻却如此鲜活!“哎哟,真棒!
”妈妈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晰无比地传入我的耳朵。
那是一种我几乎已经遗忘的、带着宠溺和骄傲的语调。“我的小宝贝找到宝贝啦?
快过来给妈妈瞧瞧!”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幸福感像温热的泉水,瞬间淹没了我。
我迈开小短腿,就要朝着那片温暖的树荫、那个笑着的人影奔去。就在这时——“别相信他。
”一个声音。冰冷,突兀,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穿了这温暖明亮的画面,
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深处!那绝不是妈妈的声音!也不是任何我熟悉的声音!它嘶哑,
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穿透力,像砂砾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我猛地顿住脚步。
手里的蝉蜕差点掉在地上。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是院子外面?还是……更近的地方?
蝉鸣声似乎停滞了一瞬。妈妈脸上的笑容也好像凝固了,阳光下的光斑不再跳跃。
整个画面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令人心悸的裂痕。“妈?”我下意识地抬头,
看向藤椅上的妈妈,小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妈妈的笑容依旧温暖,
她对我招招手,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傻孩子,愣着干嘛?快过来呀。”“别相信他!
”那个冰冷的女声再次响起!更清晰,更急促!这一次,它仿佛就在我的耳边炸响!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画面剧烈地晃动起来!
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
金色的阳光、绿色的树叶、妈妈温暖的笑容……所有的色彩都开始剥落、扭曲。
槐花的甜香被一股浓烈的、冰冷的铁锈味取代!蝉鸣声变成了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耳鸣!
“呃啊!”我痛苦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我混乱的脑海里冲撞!
真实与虚幻的边界在疯狂撕扯!妈妈的身影在扭曲的光线中忽明忽暗,笑容变得僵硬、诡异。
“醒来!快醒来!”那个女声在尖叫,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
并非来自记忆深处,而是来自现实!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撞倒了!我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无影灯光芒像无数根钢针扎进瞳孔,激出生理性的泪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喉咙干涩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冷汗浸透了身下冰冷的皮革。那个冰冷女声的余韵,
还在我的颅骨内嗡嗡回响——“别相信他!”“别相信他!”是谁?那个声音是谁?!
我剧烈地喘息着,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酸软无力。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房间里一片狼藉。一台原本立在躺椅旁边的、闪烁着指示灯的仪器被撞翻了,
沉重地歪倒在地,几根线缆被扯断,裸露的线头在灯光下滋滋冒着微弱的电火花。
金属外壳砸在地上时发出的巨响,显然就是刚才把我从噩梦中惊醒的源头。
院长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我。他原本一丝不苟的白大褂后摆被溅上了几滴深色的污渍。
他正弯腰,似乎想去扶起那台倒下的仪器,动作显得有些……仓促?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那个领我进来的、脸色蜡黄的白大褂则站在更靠近门口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空洞。
他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你醒了?”院长直起身,
转过来面对我。他已经重新戴好了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关切。“感觉怎么样?手术很成功。
刚才有点小意外,设备有点老化,短路了,幸好没伤到你。”他的声音温和,语速平缓,
试图安抚。但我的神经却绷得像拉到极限的弓弦。小意外?短路?
为什么偏偏在我听到那个诡异警告的时候?“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
声音嘶哑得厉害,“我听到……声音……”“声音?”院长微微偏头,
眼神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询问,“什么声音?手术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些仪器运行的噪音,
或者是你潜意识里的杂音,这是正常的术后反应。不必紧张。”他朝我走近一步,
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别相信他!
”那个冰冷的女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深处炸响!尖锐,凄厉,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我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往后一缩,避开了院长伸过来的手!动作幅度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