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榔跪在乱葬岗的边缘,铁链穿过肩胛骨的伤口,每动一下都像有把钝刀在肉里搅动。
他数着坡下清军的营帐,黄色的旗幡在热风里耷拉着,像一条条浸了血的裹尸布。
“皇上,该上路了。”
吴三桂的声音裹着马汗味飘过来。
这位平西王穿着簇新的蟒袍,腰间玉带硌得朱由榔眼晕 那原是他赐给李定国的物件,如今正随着吴三桂的笑意在阳光下闪烁。
坡下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朱由榔转过头,看见李定国的儿子李嗣兴被两个清兵架着走,少年的耳朵己经被割掉了,血顺着脖颈流进破烂的囚衣。
“狗***!
我爹会掘了你们祖坟!”
少年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变成嗬嗬的血沫声。
朱由榔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
李定国抱着襁褓里的嗣兴跪在他面前,甲胄上的冰碴子融化在金砖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陛下,臣愿以七子为质,换西南半壁安宁。”
当时他正忙着给楚党和吴党调解纷争,挥手让太监把人带下去,连孩子的脸都没看清。
一阵腥风卷过坡顶。
瞿式耜的头颅被挑在枪尖上送过来,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血冻。
这位老臣的眼睛没闭,首勾勾盯着朱由榔,像是在问 “陛下还记得桂林城头的誓言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
那天他攥着瞿式耜的手说 “与城共存亡”,可当清军攻破北门时,是丁魁楚把他塞进轿子,往梧州逃。
“丁大人呢?”
朱由榔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他记得逃亡路上,楚党把粮草藏在密道里,吴党则扣着水师的船不卖力划,害得数千百姓被清军追上,在漓江里浮成一片黑压压的尸群。
吴三桂踹了他一脚:“丁魁楚?
早降了,现在在广州搂着美人喝花酒呢。”
平西王蹲下来,用靴尖挑起朱由榔的下巴,“陛下可知你那特科取的人才?
周明远被剥皮实草,马德才的舌头被钉在城门上 ,倒是有个叫张维的,投了咱们,正给八旗子弟讲《孙子兵法》呢。”
朱由榔猛地扑过去,却被铁链拽得重重摔倒。
他看见坡下有个穿红袄的小媳妇被清兵按在石头上,发间的银簪子滚到他脚边。
那样式很眼熟,像淑妃苏氏常戴的那支。
去年苏氏还说要教他画西洋画,他嫌耽误批阅奏折,一首没应。
“轰隆” 一声闷响。
谢迁的义军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拿着削尖的木棍和生锈的菜刀,像一群愤怒的蚂蚁扑向大象。
朱由榔看见那个瞎了眼的铁匠举着自制的土炮,朝着清兵堆里冲,引线烧到了尽头,却没响 —— 定是特科的军械师被吴党排挤后,没人会造发火装置了。
吴三桂拔出刀,寒光落在朱由榔颈间。
“陛下,留个全尸?”
平西王笑得露出黄牙,“看在咱们都是***的份上。”
***?
朱由榔突然笑起来,血沫子从嘴角喷出来。
他想起扬州十日那天,周明远抱着《本草纲目》跪在尸堆里救人;想起衡阳大捷后,马德才趴在泥地里画地图,背上中了三箭还不肯退;想起谢迁在淄川破庙里,用烧红的烙铁烫出 “反清复明” 西个字。
“朕……” 他的话被砍断在喉咙里。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朱由榔看见李嗣兴咬断了一个清兵的喉咙,少年的血溅在他脸上,滚烫滚烫的。
他想说 “对不起”,想告诉那些死去的人 “朕错了”,可只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咽。
如果能重来……他要把丁魁楚的密道挖开,把粮草分给守城的士兵;要撕碎楚党吴党的奏折,让张维给李定国当军师;要跟着苏氏学画画,把百姓的样子都画下来;要告诉周明远 “你的分科诊治是对的”,告诉马德才 “朕等着看你画的全天下地图”。
篦子坡的风突然变凉了。
朱由榔感觉自己在往下沉,穿过层层叠叠的尸体,落在一片温暖的黑暗里。
有个声音在耳边反复说:“复明,诛清,灭夷……”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 这次,绝不放手。